书名：《顾城文选 卷二 思忆朦胧》
作者：顾城
字数：35万字
页数：336页
真读一首诗的时候
痛苦倒不可怕，有一个恐惧，最后一刹那你一下知道了是怎么回事，这是个恐惧。这个事儿我想了好几回，其实。但是最后我得到一个大的解放，就是－－听天由命。我看我自己，就跟看孙悟空在巴掌上翻跟头似的，看一看，就跟我没什么关系了。这时候我走到德国，走到哪儿，见什么，都不烦；我虚度光阴也不烦，有所作为也不得意。但是有一条儿，我喜欢真的，——真性情的人，真人真话。我现在就是这样一个状态。我不能说我老是春天，老有春天的活力，有花朵开放，但是起码我已经不是那个害怕凋谢的玫瑰了。……其实人活着呀，我发现被这个恐惧呀，折磨，弄得你老要选择，好像一不选择，或者选错了，就得一下掉到哪去了，这一辈子就不一样了。一个大恐惧。而其实呵，选择不选择呀，一个样儿，命里注定了的。后来我发现这全都在你的本性里了。我为什么画画儿？因为一画画儿我就安静了，一天画八张，唱唱歌儿，跺跺脚，就过去了。所以后来我就想，这人哪，不能这么可怜，那些东西再好再好，你就是活这么一段儿，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但是你说，咱们说真心话，碰上真的读一首诗，哪怕就是你心情处在最绝望的时刻，它还是动。
…… ……
可能是我们那个岛呵，也给了我些教育。岛上一个个人吧，全在干事儿，干的那个事儿呢，莫名其妙，有的当然也挣钱，有的压根儿不挣钱，但是他们呢，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全都没有雄心壮志。像有个人在英国就自己钉了个船，然后乘上去绕地球，绕到日本娶了个妻子，到我们岛上卖船买了块地，盖个破棚住下又钉船，钉了十几年，不挣钱。
……
所以这一看呵，要说艺术家，这叫艺术家，要说观念艺术，这叫观念艺术。……
……
毛泽东说人是要有一点儿精神的。我觉得这人哪，我们活是当狗哈，但是呢，你别里里外外都当上狗了；那这日子咱趁早别过了，拉倒吧。
就是咱们一方面“好死不如赖活着”，在另一方面呢，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要不我图个什么呢？
……而且这干什么都可以，有时候我跟餐馆里打工，就打工是吧？这跟当伟大画家有什么区别呀？
…… ……
理想你要去实现的时候呵，你其实是拿它当个设想掂量的。像我的理想是盖个城堡，有城墙、城垛、箭楼、吊桥，那就是理想而已是吧？赶上我要去实现的时候，就可能变成盖两间房子，换个屋顶，还上贷款了，就是降成一个设想了。像现在，就是为了实现这么个说理想也罢、设想也罢的东西，我们就到这里来了。那我的理想，建个太虚幻境，那就不能给变成设想是吧？……
……
我说咱们还是毛主席的那句话哈，我说咱们改一点儿：使他们每个活着的人想起我们就心里高兴②。
……
我这人儿还不太喜欢特别善良，吃不住劲。我自打十七岁哭了以后，我就不哭了；“＿＿”哭过一回。
……我这人儿挺心狠的，为什么心狠，因为我其实特别伤感，又害羞，是那么一个人儿，哎，这我要是不硬撑着点儿哈，就它妈太不成样子了。
…… ……
（全文3,900字） 1992年6月7日 伦敦
②毛泽东原句：使我们每个活着的人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语出《中国共产党的三大作风》。
◎同日下午作者作有记录谈话，即《神明留下的痕迹》，见《卷一》293至3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