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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能给我启示的是我的梦
--同西蒙谈《颂歌世界》《海篮》及其它①
…… ……
我开始怀疑文字的作用。每个字,它的意思被人们肯定,然后你借助这个被肯定了意思的字表达你自己,这对于诗来说是让我感到荒谬的,因为诗的品格本应是极端洁净和无限自由的。有一首诗就叫《字》⑤,它说“那扇大铁门几乎把我们碾死”,所指就可以说是这个文化、这个僵死的字含义。
然后呢,那个里边好像说:“很短的脚踩着砂砾”,那么一种很难受的感觉--你不能改变它,它也不能表达你--诗的那么一种很困难的感觉。然后:“在艾宾后边”,
(“艾宾”是什么?)
“艾宾”是个我在梦里听见的名字,这首诗是我在梦里听见的,“在艾宾后边”--清清楚楚。我把这个“艾宾”写下之后去查过《辞海》,才发现还真有这么一个人,是一个语言学家。
(是什么地方的人呢?)
可能是一个德国人,叫艾宾什么什么⑥,我没记。但有这么一个人。他做了一些语言心理实验,“遗忘曲线”就是他做的。他拿自己做反复的实验,研究这个遗忘规律,他就是试验隔多久回想一次,看忘记的程度,然后做成曲线。
他还做了另外一个实验,但是我怀疑这个实验是我想出来的,但是我又确有这样的记忆。就是他把一些有既定含义的生词告诉小孩儿,同时将一些类似“滴的里滴”这样的从未被人使用过的尚无确切含义的声音词也告诉小孩儿,后来发现小孩儿记住的是那些没有含义的词。
(你常常把你的梦写下来,把它们写进你的诗里吗?)
能唯一给我启示的是我的梦,并不是书,不是别人说的话。我想这是因为梦是从我的生命里来的,而书或别人的话,就不是,它们起的作用只是对我梦中的现象予以印证罢了。比如法布尔的那本书,我刚得到的时候,我就觉得是一本我的书,我觉得我是见过它的。
书并不能告诉我我不知道的事情,因为如果我的生命里没有,我不可能因为书而知道。
(你相信“潜意识”这个概念吗?)
“潜意识”是一个来自西方的概念,东方比较接近的说法是“悟性”。禅宗有言说:“卷尽云雾,万象森罗,一时皆现”,就是风把云卷走了,世界顿时呈现出它原本的面目,也就是“悟”了。我觉得这个说法距离我比“潜意识”更近一些。而“悟”于我总是在梦里,或是由于梦里的提示,所以梦对于我是很重要的。
(可是你说的梦不是普通的梦,我的梦都很复杂、很乱,都反映我生活里的问题、困难。你的梦好像不是这样?)
梦里的很多事是很奇怪的,但是又总有一种透骨的真实;他影响我,就是因为这个强烈的真实感。
…… ……
(这样会没有什么自我吗?)
如果你读中国唐诗,你会发现其中很少说“我”。有的是一个“看”,一个“观照”。那么佛教的这个观照,它是这样的一个东西,从人世这边看它是“无”,而它看人世却是清清楚楚、历历在目。
你说的“自我”当然是局限在人世中间的,这时你看花花会凋谢;你看到一个时代过去了,一个帝国消亡了,你感到的是无可奈何。而在佛教的观照之下,灭亦是生,万物生机盎然,就如同春天之下永远有花朵一样,所以佛有一个“生生之境”。
当然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感受到这一层,这是越往后来越明晰的想法。当时我到了那里,我就看见了我作为一个男孩儿的生活只是我生命历程中的一小段。中国说“知天命”,我不知道别人知道的是什么,写诗帮助我知道的是--我看见鱼游泳就感到了鱼的快乐,看见鸟飞翔,就感到了鸟的快乐,这是自然的快乐,和思想的快乐很不一样;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的生命里仍然刻有这个记忆,我曾经作为鱼,作为鸟生活过。
…… ……
(可是很多人觉得生活应该是有目的的。你对这样的人怎么回答呢?)
因为他们感觉不到生命本身的目的,所以便要制造一个目的。
人之间之所以辩论,之所以道理越辩越多,就在于我们不知道道理。我们不知道便要找,道理就越找越多,辩论就越来越复杂起来。
像惠特曼,他有一句诗中文是这样说的:“我从此再不寻找幸福,我就是幸福。”--一旦知道了,就这么简单:他自身就是目的。不需要再找任何目的。
…… ……
……而在真正的东方的方式里,不存在这个过程。就是你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不是在这个水里,就是在岸上--这是两种生活。
我觉得这一切中间,这所有的生命中间,都被一个宿命贯穿着。你是一朵花你就要长大,就要开花儿,就要结果,这是它的宿命。一个花不会想这个问题,一个橘子也不会想,但是一个人会想;为什么?因为这是人的宿命。
人不是橘子,生命之水充盈在生命里;人是一个倒空的杯子,精神--人的生命之水,生命之光辉,生命之涵义--离开了,所以人需要重获这个生命之水。
尽管每一次到来的生命之水都是崭新的,不一样的,但是人只有在获得了它时才能算是活的,算是有生命的,才能达到充分的平衡和安宁。这是我一直困惑的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么美好的生命要离开我们?为什么这么美丽的精神我们不能保存它?我用我全部的虔诚保存它,还是不能够。
(这使你难过吗?)
是很难过,像个西方说的“空心人”那样假模假样地伪装于世--“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对于我真是不能承受。
那个时候还陷在“自我”里,也遭遇着西方的不幸。就是说精神在这里住过,留下了我的身体这个空房子,我的身体变得毫无意义,我的生活也变得毫无意义。
在精神到来的时候,生命是充盈的,你一点儿都不想这个问题,此时你只有一个方向,你别无选择,你的诗,一句一句地出来,清晰地显示;没有我可不可以这样?或者那样?完全没有这样的疑惑。
到了你开始选择的时候,说明精神已经不在。在你选择的时候,说明你一无所知。……
…… ……
到了《水银》,每个字都有了自己的生活。
字的生活怎样?
字的生活是这样的。中国文字的历史非常久远,一个字经历了上千年甚至几千年的生活历程,在这中间人家给它加上了这个那个的意义,这就像是它做过了好多工作,上过了很多的学一样,各种经历都在它上面打上了烙印。像“经济”这个词到处流通,诺贝尔奖也设它一项。我在山东的时候,老乡用它是说个“合算”“节省”的意思。
要是你问李白,李白在他的那个《嘲鲁儒》里说“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你说你是讲钱的事吗?那,这个时候这个词还没有后来的经历,风貌正大不一样呢,经国济邦,经世济俗,没准儿是字的这个生活机缘让“经”“济”碰到一起,结成个词的,再继续一起或分别经历生活。传说它们去了日本,就沾上钱的意思了。
一百年前你说“随机应变”,是一个涵义,现在你问意思,人家可能会说就是“机会主义”。那么中国词的意思它是从其中的每个字来的,从字和字之间的关系来的。字和字之间有一种有时严密有时松散的组织关系,各种字可以加入可以退出,但又并不那么随便,甚至还要经过类似人们经历的那些手续:申请、考察、合格不合格、接纳不接纳、留党察看、开除。
字和字之间有一个礼貌、一个行为规范,好比我们现在吃饭,中国人的客气、中国人的对吃饭的态度,就将吃饭固定成了一个特有的形式,每个吃饭的人之间的表面和隐涵的关系一般就在这个形式之下显现。
中国字呢,它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它是个个独立的,从外貌到内在健全完整,它能独自直接做事,它远远不仅仅是一个符号。你让它组词,它还有脾气呢,就不给你好颜色看;而有的时候,它自己就找到了结合者,令你大吃一惊,再一看,还真是不仅新鲜而且漂亮。
一个中国字,就可以说是一个自然生长的生命,从最初的诞生就是生命的。人们画一幅画儿,画儿的线条是富涵表达的;我们看最早的甲骨文、金文,每个笔划都充满了这样的一种生长的生机。那么自然长花长草,自然的精神长出来的花草就是中文。中文因为有这样的先天的灵动,所以它的表意空间,它的组词空间,我想比起西方文字来是要大得多的。
对于我来说,一个字的到来是从哪里开始的?是从声音开始的。字化作声音的形态到来,再复原为字。比如那个“烟”变成“丫丫丫”的声音逃走了,挥发了,如同“水银”,常态下是可视可感的发亮的金属,忽然一个情形,它就变成空气不见了;但是呢,不知什么时候,它又会回来,像是变成“滴”“滴的里滴”的声音,突然就又来了;它还能继续凝结成文字,显示生活、历史、文化给它的意义,以及它的这一番周游,自冥冥带来的新一重涵义。
因为我感到了每个字自身的灵性,所以到了《水银》的时候,我就不再强制地组合它们,我让它们自己组合;在我心动的时候,字就会像万粒水银受到一个震动一样,出现它们的排列,这个排列简直就像我的心电图一样,我相信它是完全因应我的心跳的。
特别有意思的是,当它们排列之后,你可以观赏--整体的以及每个字的好看不好看,它们的个性和它们之间的感情联系,排斥和吸引,新鲜的词和句型,奇特的跳跃、转折,颇耐捉摸的又暗藏着绝对完美的整体……看来看去,可以看成一幅幅画;说“一幅幅”是因为换个时刻或者情境看,居然会是又一幅画,而且还可以看出一个个的故事。
(你觉得你越来越脱离字的意义,或者对你来说,意义还很重要?)
对我来说,声音的感觉像是更重要的。我考虑字合不合适的时候,我先放一个声音在这个地方。譬如“兰若”这个词,先是梦里听到的声音,我并不知道会是哪两个字,我写下了“兰若”,后来去翻字典,不仅果真有这个词而且还正合我意。你知道,它又是花又是寺庙。所以在这一点上我相信生命同神灵的联系--在人们创造文字的时候,不是毫无道理可此可彼的,而是受到了神灵启示,人才写下和接受它的。当时文字同占卜和祭祀是关系密切的,甲骨文本就属于神巫的活动。当然这是我的解释。
对于我最重要的就是,语言在恢复它的自然性的时候,它正好在它的行动中间显示了我。本来我同它没有关系,我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时候并不认识它,但是因为我与它来自同一本源,所以当我们在某一个起点重新出发的时候,我们到达的是同一个地方。
(是不是你已经告诉过我,诗是为谁写的;是为你自己,还是为别人?)
这就像为生活找一个目的一样,为谁这个问题是诗以外的问题,不是诗的问题;诗要生长,其本身是不为谁的,是没有目的的。
我写诗,如果说是为了什么的话,大约就是为了一个真实的生活;平常我不像是活的,缺乏一种真实的感觉;诗的到来使我快乐,使我震撼甚至恐惧,总之进入一个真实。
而从诗方面讲,它就像花要长大,要开花,要结籽一样,完全是由它自身的基因决定的,只要有机会,它就要长,跟为谁毫无关系。
(很多诗人是为了表达他们的感觉,他们的思想。)
人要表达这是自然的,但是对于诗是不是自然的就难说了。对于诗不自然的时候,你的表达也就不会自然。这时候就是说,你不该用诗表达,诗不是适合你这一表达的形式。
有的时候让人感觉,诗人仅仅是在利用诗的形式而已,原因不是为了表达,而是为了表达的效果,就是说有这样的一个“表达”以外的目的。
但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一个花儿从水里长出来,没有任何其它的沾染,中国叫“出污泥而不染”。
诗是一种自然的生长,是生命在人类社会中产生的影像,这是我越来越相信的事情。人可以将自己的目的加给它,比如说这个花可以治病,这个花可以欣赏,这个花可以卖钱,这个花可以安慰我们,但这都是花以外的事,都是后来的事,同花的生长本身没有关系。
像有的诗,李白说:“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然后:“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这有人说是为了讲一个悲哀的故事,为了表达同情;而我觉得是一个声音的到来,使这个女子的故事成为诗,是一个真实生命的优美显现流动为诗;我们能被这样的诗打动,是因为我们同这首诗一样,也是从自然里生长起来的生命。
…… ……
(你感不感到一种害怕,它不来了?)
我有这个恐惧。但是我想我如果是属于诗的,它来不来人间都无所谓。我如果是属于人的,我就想让它来安慰我。……
中国人有这样的骄傲,可以不当人,可以当泥土或者当空气,我的生活也是这样的。我可以是泥土,等待来自天的雨水,等待灵感、精神注入我生命。如果它不来,或者离去了,我依旧可以像泥土一样生活,搬石头、锯木头,度过所有时间。它不来也很好,它来更好,这是我现在的态度。
而且我说了,因为你要做一朵花,才会觉得春天离开你;如果你是春天,就没有离开,就永远有花。西方人很伟大也很可怜,他们很固执,他们抓住了人,他们一定要做人;但是没有精神的时候人是什么?--人就是泥土。而他们不肯接受这个命运。中国人的血液里是游动着这个宿命的,“知天命”,中国说。
(这是一种比较谦虚的看法,不认为自己那么重要。)
这也是一个最骄傲的态度,将自己降到最低的时候,便也就傲视了一切世间的荣华,无视那些东西,那么也就获得了最大范围的自由,没有什么还能诱惑和缚住你了。
西方人他们永远认为人是重要的,而这是一个孩子式的看法。我写《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时也是这样的看法。说看法不如说本性,那首诗显示的是我的本性--我一定要坚持我的要求,一定要这个东西,不管有没有,没有我也要。这的确是小孩子气的,同西方精神在那个时候给我的鼓励大概也有关系。
但是越往后,我越走到中国的古老的境界里去了,也许也是因为它能平复我的本性吧,平复掉我本性中对愿望的强烈要求。古老的境界并不是说死,或者叫你无所作为,你可以做适合你做的事,但是你不为结果苦恼。
(我们这两天听过很多人谈到今天派、朦胧派等,但是我觉得你跟北岛、芒克这许多人不大一样。)
我也写过社会性的诗,甚至也写过革命式的诗,也喜欢过西方的书。不太一样也许在于我觉得做不做一个诗人,或者做不做一个人不重要。北岛有一回宣布自己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他问我:“你认为写诗是不是和政府没关系?”我说:“没关系。”他说:“那你为什么不宣布你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我说:“我是无者。”这是我喜欢的变化。惠特曼说:“在所有安排好的地方我们都不能停留。”我没有那些目的,我要的是活,是生命的自由。
(我最后的问题,想叫你谈谈你最近写的东西,跟你以前写的有没有很大的变化?)
每隔三五年,我就发生一个大改变。现在我同时在做三件事。一个是我在写《城》,……(若干句整理者不能辨听确认,空去)我在梦里不光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人,而且是一个死了的人,是一个游魂,但是游魂也有一种着急,想不起路,想不起来要到哪去,想不起家在哪儿,所以老是停在一个地方发愣。但是每个梦里的地方,西单、王府井、前门,都给我一个感觉,还有拆掉的那些城墙:西直门、东直门、中华门……我看到的都是现在没有了的东西,和还没到来的东西,也有现实。可以看见自己活着时的生活,和死了以后的生活,但是这中间有一个空洞,……
这个《城》我很想把它做完,在德国把它做完。我在岛上开始写的,“__”过去将近两年的时候开始写,我也快发疯了,我的,
(你怕发疯?)
这是命里注定的事。有回我沿一条路越走越快,前边要有个悬崖就跳下去了,我抱上一块大石头才让速度慢下来。这是我写《城》。
这样一个东西,有点儿像《陶庵梦忆》,就是张岱,明代的。他写《西湖梦寻》,就是写……都是从特别客观的角度。这是个幽暗的事。
我现在在做的还有《海篮》。“海篮”这个词是我编的,我在给一个朋友的信中说了一句话,我说:“我好像知道了一点儿;真的话都是非常简单的,像用海水做的篮子。”……这就不像过去写诗,打扮它,变得很浪漫。
它是什么就是什么,我就说出来;但是呢,这说出来的话并不是这个世界上的话,像“海水的篮子”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事物一样。
中国有句俗话说:“竹篮打水一场空”,是以“有”捕“无”,当然是什么也捕不到;那么以“无”捕“有”呢?这就是《海篮》。
我在写这些,这个东西跟梦也有联系,但是更是我平时的心境。像这样的句子:“满山满树都是叶子 / 再一看是花 / 再一看又是叶子”,然后:“你美丽像手指 / 有点儿不好意思”⑧。就是这样,很平常,很美丽,很真实,也很虚幻。
还有像这个句子:“一层层拉开树枝 / 你看那些树 / 它们站着睡觉”⑨。
还有一首诗是:“我把路修到山上 / 采果子给你 / 我摘果子 从那些死了的树上 / 一百年前 鲜艳的果子”,然后,“那个小孩儿”就抬头看我:“你的头发 / 一直垂到地上 一直垂着 / 抬起头来 / 对我慢慢微笑”⑩。……
还有一个故事,包括画儿,也是我现在做的一件事,我叫它《激流岛话画本》,是用文言加笑话写的。这是一件好玩儿的事儿。如果想到读者的话,这个可能是有读者的。
我现在就是在弄这么三个东西,形式都是和过去大不同的。还有就是我在写一些散文和近似理论的东西。最近我对毛泽东又有了一个新的感觉,还有周恩来,这个也会成为一个题目,有可能做成谈话的形式。
(你好像对画很感兴趣?)
对。我觉得做一个画家可能比做个诗人要幸福。但是一直没敢做。
(但是你有时候画画儿。)
有时候画。但是真要是开始画的话,我就停不下来,我就疯在里头了。那么这时我就得要纸、笔,就变成钱的问题了,而我要是不得不为这个停下来,我就要发疯。所以我尽量不走到这个画画儿的道路上去。我在集市上画像都有点儿这样,我画了一个人就停不下来,马上必须再有一个人画才行,然后就成了我给他一块钱,请他坐下让我为他画像。谢烨就很生气,谢烨说这样人家会怎么想呢?正常时我是收八元钱画一张的。
(你的办法很好。你也对艺术理论感兴趣吗?)
我现在并不当真地去看理论的书。我想这也很自然,因为读着不觉得与我有关。我读诗,读文字,能读进去,总是因为在其中读到了我。昨天开会我还说,我看文字只有是我写的和不是我写的两种⑾,也许是因为我还没有读到过“我写的”理论吧?不是我自己生长出来的理论,便同我的生命没大有关系,我便没什么兴趣。至于我搞理论,那只是随情随性,看我的生命力量到什么程度了,我并不想建立什么体系,确立什么目的,我也不想变得高尚、伟大,成为大艺术家。
为什么人们要理论?理论无非是人们觉不到依傍的时候,惶惑做什么,怎么做的时候,想确立一个价值、一个目标而琢磨出来的东西。在我的感觉中间,理论就是为无可奈何的情形设计出路,所谓指明方向什么的,像论证国家体制、文化优劣等等都可以包括在里头;嗯,我知道这是生存必须的,甚至也是自然而然的。但是对于我来说,是多余的。因为我刚一接受了做人的原则就没准儿改做鱼了,那指导我的理论就又没用了。
这个也是现在说,我曾经有一阵儿,是着实在理论中寻找原则的。
(我有时候用理论是因为我觉得别人的思想方法很好玩儿。)
那是另一回事,你那是观赏、欣赏,跟看一张画儿一样。这同在里面硬要找真理不同,跟为创造真理而做理论不同,跟为了毕业甚至为了成为一个作家、理论家更不同。像我们现在也可以说是在做理论,我这做理论只是因为我想说话。
(可以有可能发现新东西。)
是呵,但那是后来的事,发现不发现并不预期它,没这个目的。现在我在这儿说,不过是我的精神能量找到了这么一个表达形式,至于说话中间闹出了“理论”,那它既是由于我们说话时有那么一个对象,也是由于你的精神在这个说话形式中的创造力。至于这个“理论”是不是个东西,并不去管它,那是以后才会管的事。
此刻我说话,我感到说是愉快的,我的精神在找一个声音,它们在结合成新的生命。任何理想都需要一个妄想的形式,而妄想需要一个现实的形式,于是我说话,这是一个有意思的事。
我觉得这真的很有意思,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而且实在地说,有人知道的话,通过说也罢,理论也罢,你就和他的生命有了一个联系,这个感觉很好;当人们互相知道的时候,每个生命的领域就扩展了,就不只是拘在一个狭小的地方。所以做什么--垒石头,写文章,大家一起游行,甚至一起战争,都会成为对生命领域的扩展。但是如果由此固定出一个规章、一个原则、一个制度,那就完蛋了,那就复入狭小的生存区域,而与我们的自由生命背离。
(你常常区别生活、生命?)
对。生活与生命无关。
(全文13,440字) 1992年6月6日下午 伦敦
①西蒙:汉学者。此篇为西蒙据自己的采访录音整理出的文字,……
有关《颂歌世界》可参阅《卷一》280页《关于<颂歌世界>》及注
《海篮》为作者于1992、1993年在德期间整理的又一诗集,计35首,写于1986至1993年,以1989年至1991年在岛上期间的创作为主。具体诗作可参阅《顾城新诗自选集--海篮》(百花出版社)及《顾城精选集》(北京燕山出版社)P210-218。
⑤作者组诗《颂歌世界》之一,写于1985年11月。诗见 页。
⑥整理者查阅过《辞海》,抄写有英文词条。编者于《辞海》亦查得“艾宾”:艾宾浩斯(Ebbinghaus,1850-1909)德国心理学家。
⑧引自作者组诗《海篮》之一《重名》, 写于1991年1月。诗见327页。
作者引句时,随心境使其与原诗有所不同。
⑨引自作者组诗《海篮》之一《桥》, 写于1990年4月。诗见327页。
作者引句时,随心境使其与原诗有所不同。
⑩引自作者组诗《海篮》之一《九月》, 写于1991年2月。诗见322页。
⑾作者在前一天的会议发言答问时说,他看见好诗就会觉得是自己写的,给诗分类于是只有是自己写的和不是自己写的两种。参见《卷一》5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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