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顾城文选 卷二 思忆朦胧》
作者:顾城
字数:35万字
页数:3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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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活着

--讨论中的几段发言

 

一.

  如果你看看历史,或者你回想一下自己在现实中的经历,你会发现好的预示常常产生出坏的结果,而坏的预示呢,有时候反而让事情进入了一个好的局面,共同特点就是总是出乎意料的。这中间有个悖论。实际上人类的这个命运哪,这个循环,不是由我们把握的,虽然我们可以加入其中。
  加入其中的时候,很多人呢,他是想得到一个东西的,或者想保卫一个东西,进而反抗一个东西,这是很清楚的,包括我们要一个最基本的生命权利、言论权利。但这个争取、保卫和反抗呢,就构成了加入之后的力量,强化了整个儿人类命运中的轮回。
  所以佛教里有一句话呢,我想很有意思,它叫:无念无忆无著;不起狂妄,用自真如性,以般若观照;于一切法,不取不舍。就是说以一种智慧呀,来看待这个事情,看待的前提是干净的,看待的结果也是干净的,真性自如,你的原本就是你的原本,你看见所有,但是你不拿什么,也不丢掉什么。
  我觉得呢,这说的是一个为人过程,却也恰似一个艺术的审美过程。当我看《红楼梦》或者契诃夫的小说的时候,我更感到了这一点。这时我们同样看到很强烈的个人反抗表现,也会成为很好的艺术,像梵高,是吧?但是有一点是起码的,就是现实的功利成分是很小的;无论于其中为人还是艺术创作。
  …… ……

二.

  …… ……

  ……利益性质的反抗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反抗,到了可以瓜分利益的时候,反抗差不多就沦为同流合污了。我想说的是,我们此时可不可以看看这个利益,比方就是说看看西方的这些名誉、奖什么的,它难道真是我们需要的吗?
  我们一代代在这个“反抗”的循环中打转,我们所有反抗现实的依据依旧是现实的,反对异化的努力本身也是一种异化,那么我们便逃不出去,无论反抗得多么英勇激烈,还是在这个循环中间;有可能变化的,只是你在一轮轮的循环中担当的角色--你会不会不知不觉地就变成了那个既成文化、那个社会现实本身了呢?
  要跳出这个循环也是说容易很容易的事,只要我们稍稍松开一下这个利益,这个我们以为依赖的现实,我们来看它一看,我们也许就有了新的发现。这个“看它一看”就是观照,中国人的本性中间是有着这样的一种能力的。我也别再找陶渊明、王维了,就找两个不为人知的随便的中国人做例子吧。
  一个人他叫×××,没有上过多少学,从农村到了城市,他写一些诗,有一回拿给我看,记得有一首的题目叫“好人和坏人”。他说世界上原来有三个无赖和一个强盗,他们都说自己是好人,有好人就必须有坏人,三比一无赖就说定强盗是坏人,强盗就打死了个无赖,好人打死坏人还是好人,好人打死好人就是坏人,好人坏人吵个没完爆发了战争,最后剩下一个强盗,不知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就写了一个悖论,可以说写了一个反抗、反反抗的状态,甚至是知识概念此正彼误此高彼下的循环状态。写的人显然不在这个状态中,他有一个独特的视角,很像是中国传统中所说的“如天观世”。还有一个朋友,……
  那么我觉得呢,我们看待的可以不仅仅是生活的现状、肉体的苦斗、文化的形式,还可以看到运行在这所有现象之外又是之中的,一个独立的、至纯的、至美的生命的全过程。
  我们今天讨论诗对现实反抗和斗争的参与,但是也有另外的新诗呢,可以说是中国文化的另一方面呢,也在那里生长,它们没有参与这些讨论,它们也不过问这些讨论,但是它们生长着;因为它们的独立和洁净,它们并不引我们注意,但是正因为此,它们的反抗才更是彻底的,也更是有效的——令这个得宠的功利世界遭遇多一些的蔑视,它也就逐渐地不那么强大了。

三.

  我们要小心,在我们谴责的时候,好像我们就站在了正义的立场上,好像我们就是正义,好像被我们谴责的与我们绝然无干。真是这样的吗?他们行恶,我们正义,他们卑下,我们高尚,他们和我们到底怎么就成了如此截然的不一样?我们不是和他们要着利益这同一个东西吗?那凭什么以为他们低而我们高呢?
  在我们谴责的时候,我们谴责的到底是什么,我们心里没有疑问吗?……

  …… ……

    
四.

  …… ……

  
五.

  人最初,刚刚出生的婴儿,是一个完全的自我状态,也是一个完全的自然状态;也就是说是自我和自然完全重合的状态,那么也可以说是完全的天人合一的状态。
  接着长大,自我便渐渐地从自然中分离出来。分离的程度人人不同,西方哲学可以给分离得一清二楚,所以也就很难进入下一个阶段了。下一个阶段就是复又“天人合一”。
  物我两忘,天人合一,这是东方哲学特有的境界。这个境界是通过审视达到的。审视是人在“长大”的过程中,也就是在与自然分离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的能力。
  问题都凸现这第二个阶段上,或者说所有问题都是这个阶段的问题。我们今天开会讨论,也是因为我们全都处在这个阶段。逻辑,这种我们讨论必须使用,也是我们思考必须使用的方式,也是这个阶段产生的;人生目的,各个长短宽窄不一的目的,也是这个阶段出现的。
  当我们在这些目的和逻辑中打转的时候,神明在进行它的创造。神明的万花筒永远以崭新的展示让我们目瞪口呆,神就是这样地向我们显示他的微笑的。在我们讨论诗的目的、诗的创新的时候,神在人世的法则之上,创造我们站在这个狭隘的位置中永远是想像不到的奇迹。
  我相信的是,艺术是神性的,对艺术形式的破坏和创造是神的特权,决不是我们在这里绕着几个逻辑和目的就可以去做的事--除非神贯穿我们,令我们越过生死成灭,而将它的意志投射到艺术中间。此时此刻,无论东西方,都会有片刻的天人合一。

六.

  我讲几句话。我觉得这些问题呢,复杂也复杂,简单也简单。要说原则,我现在看诗,看诗人只有一个原则,就是看是不是真情真意活着的。活着,很简单,你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到了你说“我要什么”,那就有了一个目的;有了目的就有了逻辑,有了逻辑活就受到了限制,就不那么活了,是吧?
  我觉得诗,如果说纯诗,和纯正的诗人,它就是个活,就是这个呼吸,这个心跳;这时,有什么对应物,是文字,是树林,是女孩子,是革命,是死,都是你生命的天地。
  任何传统的,或现代的,中国的或是西方的,这时你觉得好吃就吃了,吃了就长在身上;人家说这长上去的是牛肉呢是鸡肉呢?就不能这么说--长你身上就是你。这就是你活着。
  死了再有什么给它,那牛肉还是牛肉,鸡肉还是鸡肉,就长不上去了。死了可以换件衣服,衣服换什么都可以,活人也可以换衣服,这是外部的;至于是不是呼吸,心跳,消化,生长,这个才是要紧的。
  大家在说焦虑,那么多的焦虑,我的焦虑要说有呢,就这一个,就是是死的还是活的。

七.

  我觉得写作是一个精神现象。在这个现象到来的时候,设计形式是没有必要的,因为它自有形式;任何的设计只会成为对它的干扰。王朔有篇小说说有一个人练气功,练得可以控制血流、呼吸,但是却练丢了性命。精神在你强加给它形式的时候,它便离你而去。
  精神的到来伴有一种特别的律动,它使呼吸改变,使写作成为呼吸的行为。如同树在自然的律动中长出这样一枝,又长出那样一枝,最后开出花朵一样,我们的一句句话落在纸上。至于哪个枝应该剪,哪句话应该删或添加,依据哪一概念,那全然已是生长以外的事。我们讨论的便是这样的生长以外的事。

八.

  我觉得所谓诗人呢,无论是徐志摩、戴望舒,还是我们呢,都好像是天上的一个个小洞,将天外的光亮透向人间。你如果从人间这边看呢,光有强有弱,是一束一束的,但是到了那边,就是一片精神的光辉。那里是我们的诗歌之源,也是一切的人间创造之源。而我们则是让光通过的途径,精神通过我们实现创造。所以我并不觉得诗人之间有一个继承关系,我们都是一块天幕上的小洞,透入的是同一光辉,小洞有方有圆,形状不一,大小不同,使诗有了千变万化的光彩。
  这是我对于诗创作的一个体会,就是诗的到来同文学史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全文5,660字) 1992年6月9-11日 阿姆斯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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