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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城之死与生命之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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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毅 文章来源:顾城之城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5-2-18 18:21:27 | 【字体:小 大】 |
10月14日,远在广州的朋友突然来电话,告之诗人顾城在新西兰岛自缢身亡。当时我心中格噔了一下,这种“格噔”在我的一生中没有过几次,而这次是那样的清晰与明确,就像一座山峰訇然崩缺掉了一角,是那样的显而易见,不容置疑。 记得那年听说诗人海子卧轨而去的消息时,我的心里也曾有过这么一格噔,但那时似乎没有现在这么强烈和迅猛。我的心整个被压迫着,一如天山以北降雪前阴不阴白不白的天空,而同时有一句话在心中上下反复翻腾着:为什么死的都是真诗人,诗人为什么就这么难以成活? 我们的诗人不是一遍遍地歌颂阳光、鲜花、大量的诗行泛滥着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的泡沫吗?他们在诗中,不是将生命的价值提升到了绝无仅有的高度吗?而最先摒弃生命的却是诗人,最早和自己过不去的是诗人,最终向自己开刀的也是诗人。这些诗人仿佛要证明什么,尝尝自己的血是什么滋味,它究竟与水、与牛奶、与酒、与汽油有什么不同?于是便操刀在生命最薄弱的地方璞哧就扎那么一下,大量涌出些红色,然后用指蘸着,放在舌尖上……而这时诗人的肉身訇然后倒,像完成某种仪式一样,自然而充满悲壮、平淡而全是震惊。 想一想从屈原开始,到马雅可夫斯基,再到海子、顾城们,古往今来,匆匆百代,诗人们选择了所有可以使用的方法——或一川浩大的江水,或一根纤细的绳索,或文明的手枪,或粗野的车轮,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这世上可以要诗人命的东西太多了,而诗人的生命能与之对抗的部分似乎又太少了。 夸西莫多在一首著名的诗中写下:每个人孤立在大地心上/被一线阳光刺穿/转瞬就是夜晚。这是诗人最精彩地概括了人类生存的三个阶段,也流露出生命短暂,时光不再的哀伤。但诗人们似乎等不到夜晚的到来,或者不屑看到将临的黑夜便匆匆离去了。这多少有些像伟大的先知已经预知了地球的寿限,人类的灾变就在明天,活着和死去已经没有更大的区别,与其闭着眼活着,不如睁着眼到地府走一遭。 你会惊奇地发现,现在的芸芸众生,比诗人更知道生命之可贵。那些天不亮就在马路上一路小跑的白须老者,那些在公园挥甩双臂,将肥臀拍打得山响的老太太,那些从鹿茸到牛鞭、从醋蛋到人尿什么都用来滋阴壮阳的哥们,哪个不知道命是最宝贵的?命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切,再不会有别的。你说他们活得窝囊,他们觉得那才现实,你说他们活得冤枉,他们却感到活着就是幸福。 诗人你愿意死就死去,这世界不会因为一个诗人的死而阳光暗淡,也不会因为一个诗人的谢世而百花凋零,火葬场的大烟囱终日向天空倾诉着黑色烟雾,难道燃烧诗人的烟雾就会变成白色吗?诗人呵,活着让人难以理解。死去恐怕就更难了! 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不怕死,一是神志错乱的精神病人,再就是诗人。至于战场上的军人,那基本上是集体意志的规定和屈从于自己的誓言,而表现出的暂时忘却一切可怕的英勇;但离开了那群人,离开了那个特定的时间和氛围,军人和农民一样,也是怕见流血的。 精神错乱者和诗人的唯一差别就在于,诗人往往混淆生与死的界线,而精神病患者却不清楚死去也是一种解脱。 因此世人在咒诅诗人时总是用神经病、疯子之类的话,而不用精神病院里的牛皮带去捆绑他们。这些肉体上自由、精神上无羁的半疯半癫的人,以为那些分行排列的文字,便是直上苍天的云梯,登堂入室、攀月摘星亦不为难事。然而,从诗歌摔下去的人,非九死一生,也已脏器受损,除非诗歌灭绝,再没有别的法子可以拯救了。 这些整天在自己的梦幻中活着的人,想象成了他们最随心所欲也最行之有效的手段和方式。实际上这是群最没用的人,没用到不敢大声对别人说自己是诗人。 在他们的诗中,他们的想象中,他们可以是盖世的英豪,仗义行侠;可以无所不能、号令三军、一呼百应,甚至英雄救美。而现实中他们却四处碰壁,随便一个什么人都可以安排他们的生活,随便一件事便可以令他们坐卧不安。如何统一理想和现实的巨大反差,成了这一代诗人最苦恼的事,且不论在他们的前面有大师们的堵截,后面有新秀们的围追。单单理清这一堆恼人的事实,就够这些苍白的诗人们大喘一阵了。艾略特认为:诗歌不是放纵,而是逃避感情。这虽然是在论诗创作的方法,但实际上也切中了诗人们致命的要害。 有人可以为爱情而死,有人可以为金钱而亡。有人可以为权位而殒命。诗人为什么?是为自己的情感、为自己的理想、为自己的梦想、为自己的不断膨胀而又不断缈小下去的感觉,为活着的人们和死去的自我。因此,逃避感情几乎是不可能的,顶多是如何控制而已。 这是项光荣与梦想纠缠在一起的事,不必怀疑自己的虚假,也不必肯定别人的真实,那全是内在的意绪不停编织和裁剪的结果。“关于死的梦不过是浓烟似墨/浓烟下熊熊燃烧着生命之火”(黑塞语),这大概是最好的注释。实际上没有谁生来就想去死,只不过对死的理解和选择在某种意义上更理性化了而已。对诗人来说,死是一种变化的方式,是一种对自己的肯定,是另一种活法,是站在自己的对立面打量自己。生命之火一旦被诗歌点燃,就再不会熄灭,熄灭的只是外在的附着物、而本质是发光的恒体。 内心的冲突,是诗人们最普遍、也最艰难的遭遇,他们甚至用终生的精力平衡由于死亡和伤感而带来的灵魂倾斜。人世间的事。原本就是虚假的雪,以洁白掩盖着恶臭冲天的粪便。你在寻求温馨的人情,到处打听哪儿有友情可供购买,你爱的女人,也许正通过你去结识新的男人。于是诗歌的灰烬下那一星不眠的蓝色文火,在僵木的指尖渐渐扩散开来,温热缘着血流走遍全身。你用不着防备什么了,一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松驰,使你渐入佳境。实际上你进入了未来,一种前所未有的优郁如青藤爬满你内心的老屋,世界仿佛已不复存在,星光齐鸣,飓风飞旋,移动的群山切开火色的天空,那么人呢?那些大悲大喜、大彻大悟的人呢?他们都在干些什么?诗人通过他们的诗——这唯一连接未来的媒体,预知了这遥远的一切。而唯独无法确认,人在现在、过去和将来究竟是什么?究竟在干些什么?那么诗人的忧虑,实际上是以整个人类的未来生活为出发点的,毫无疑问,他们的这种忧虑,带有普遍而特殊的人文精神。 人间是痛苦的,因了这种痛苦的广大无边,它才显得那么不可捉摸,诗人都具有一颗隐忍的心。即使在爆发的时候也显得那样理性和节制,含蓄而隐晦几乎成了他们与这个世界共存的唯一接触点。死亡自然成了诗歌中与爱情同等重要的永恒的命题。死亡的恐惧,死亡的坦然,死亡的苦涩和甜蜜,在诗人的那一份关注中,便显得多少有些不同凡响。人类的命运最终是以肉身的寂灭而达到一个相对的高潮,而灵魂和精神的幻影则在那一刻,成为绝对自由永恒的东西,在大气中弥漫,在天空里逡巡,散发着全人类共有情感方式的芬芳。 因而诗人之死,就不具有地域性,时间性和民族性了。几乎所有的诗人,都将死亡当成不可推诿的荣耀而加以继承。那顶死亡的桂冠戴在诗人头上,才显得那么神气、华彩四溢。这是世界性的疾病,认定自己的命运,只有在太阳爆炸的那一瞬间,才得以与黑暗一同被上帝重新安排归宿。 为了寻求片刻的宁静——犹如鱼潜入水底,宁静回归内心,他们为了找回原本的自我,发掘灵魂中的另一个我,诗人们在死亡之外,采取了种种的“自虐”方式来拯救自己日渐疲软的灵魂。他们或独行沙漠,或江河漂流,或攀越死亡之山谷,或登临绝世的高原……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蓄出最长的头发胡须,割掉自己的耳朵,砍下自己的手指。他们以为这种体验足以抵抗古训,也足以证明现代的精神。唯有死亡在远远地诱惑着他们,以不动声色的窃笑,蔑视着诗人们自以为了不起的创举。你什么都敢:敢想、敢爱、敢恨、敢冒险、敢诋毁自己、敢抨击对手,敢梦想、也敢粉碎美梦,而你敢死吗?诗歌中渴望的辉煌的殒命,与现实中的死亡,毕竟有着天壤之别。 歌德在《浮士德》中,传达给我们的是:浮士德为了追求生存、生命的知识,不惜将自己的灵魂抵押给靡菲斯特。这昂贵的代价是为什么?我们的诗人们,不仅是将灵魂抵押上了,几乎身上所有可以抵押的东西都用上了,唯有死亡不放过他们,像入教的佛徒,必须抛却了一切尘世的牵挂,六根清静了方能入室。诗人们的一切原罪,原欲、皆来自于生活这个载体,只要生命存活一天,那么就永远不可能得以拯救。 死亡,似乎成了诗人唯一伟大、崇高的选择。那么,生命对于诗人,则显得尤其宝贵和重要了。唯其太珍惜了,才不忍心让人去糟踏作践;唯其太重要了,才不愿去和一般的势力作较量。保存珍珠不让海浪击碎、不被海兽吞噬的最好方式,就是让其死亡。由死亡而保留下来的光芒,是永远不会凋敝的,其价值就在于一种艺术化的新生命而诞生的永恒。 至于那假的、恶的、丑的东西,在死亡面前就显得那么不值一提了。因为虚假的东西,从来就没有过生命,而死亡对其又何从谈起?它几乎处于根本不存在的不死不活的状态;而恶的东西,面对的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让所有的生命消亡,进而取消自己;那么丑的东西,充其量只是沉淀于人的眼底的渣滓,它不配谈论生命或死亡这样神圣的话题。只有大爱的人具有诗心的人,才在死亡这一最简单的事情上造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伟迹。死亡是一种殊荣,一份不可替代的荣耀。 该死的诗人们,用死亡的翅膀,设法让自己离开了地球;不死的诗歌们,用生命的根须,躜行到岩层的最深处,在接近岩浆的地方,首先唱起蓝色的荧火。
出处:《新疆艺术》199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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