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紧桅绳 风吹起晨雾的帆 我开航了 ——顾城:《生命幻想曲》
顾城很小的时候就幻想能有自己的一块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少年时代,在山东的那个荒滩上写出了一首诗——《生命幻想曲》,那时他就渴望“问候世界”,“要徒步走遍世界——沙漠、森林和偏僻的角落”,他要把他的“足迹”,“像图章印遍大地”…… 早在八十年代初,世界就向顾城敞开过大门,发出过一次又一次的邀请:瑞典、北欧……“诺贝尔奖金委员会”评委、“欧洲汉学会”主席、皇家院士、一个满头雪发的瑞典老人,到中国来访问顾城。这位老人年轻时以研究中国宋代大词人辛弃疾的诗词版本而获得硕士学位,后来又以研究中国四川方言而获得博士学位;让顾城佩服、相通的不仅是老人的学问,老人那一口纯正带北京味儿的普通话,竟让顾城有了相识知己之感。 顾城向老人讲述了自己的童年,渤海湾潍河的荒滩、燃烧着火焰的锅台、寂静的草丛、喧闹的猪群和他与大自然的对话……老人若有所思,请他背一首他那时写的诗作,顾城背诵了当年他在河滩上在砂砾上写下的《生命幻想曲》——
把我的幻想和梦 放在狭长的贝壳里…… 太阳是我的纤夫…… 我抛下了 新月——黄金的锚…… 我要唱 一支人类的歌曲 千百年后 在宇宙中共鸣 ……
老人的思绪随着顾城的抑场顿挫而跌宕,而飞升,入神、入迷。他急不可耐的对顾城说:“请你再背一首,再背一首!” 恰好,顾城刚刚写完了《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他向老人背诵了这首新作——
我希望 每一个时刻 都像彩色蜡笔那样美丽
我希望 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 画出笨拙的自由 画下一只永远不会 流泪的眼睛 一片天空 一片属于天空的羽毛和树叶 一个淡绿的夜晚和苹果
……
我想画下遥远的风景 画下清晰的地平线和水波 画下许许多多快乐的小河 画下丘陵—— 长满淡淡的茸毛 我让他们挨得很近 让它们相爱 让每一个默许 每一阵静静的春天的激动 都成为一朵小花的生日……
顾城也许没有注意到,老人谛听着他的诗句,眼睛逐渐湿润了,逐渐溢满了泪水。也许诗人在吟诵自己诗作的时候,会忘记一切,他继续沉浸在诗的激情中——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想涂去一切不幸 我想在大地上 画满窗子 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 都习惯光明
听到这里,老人实在忍受不住激动,他站起来冲过去,情不自禁地拥抱着顾城喃喃自语:“我一定要再见到你,在瑞典我海边的家里……” 顾城这才发现,老人早已是老泪纵横了。 顾城在诗中还渴望:“画下东方民族的希望。” 这位瑞典老人流着眼泪拥抱了顾城,也拥抱了他的诗。 老人张开了臂膀,世界也张开了臂膀,欢迎着这位中国年轻的诗人。 顾城大声的朗诵——
拉紧桅绳 风吹起晨雾的帆 我要开航了……
我仍然要徒步走遍世界—— 沙漠、森林和偏僻的角落 ——顾城:《生命幻想曲》
那位流着眼泪拥抱顾城的瑞典老人回国之后,一次又一次向他拥抱过的诗人发出了邀请,不仅邀请他去瑞典,也邀请他去北欧的其它国家访问。 顾城没有接受邀请,他一次又一次婉言借故推托了。他固执地信守着自己的准则:他离不开热恋中的“东方维纳斯”,他一时一刻也离不开谢烨——那给他带来幸福的爱神…… 所以,很多次邀请,因为谢烨不能去,顾城等于都放弃了。 1987年夏,顾城又一次受到了邀请。 德国发来邀请,邀请这位中国诗人去明斯特市参加“国际诗歌节”。这个诗歌节是德语系统国家最重要的诗人聚会,两年举办一次。参加这次诗歌节的有西德(联邦德国)、东德(民主德国)、荷兰、苏联、芬兰等国著名的诗人和学者。顾城极为兴奋和喜悦,但他同时又感到难以名状的遗憾:因为这次诗歌节只邀请他一人。 顾城接受了邀请,但又向大会提出了一个不能通融的条件:必须和他的妻子谢烨同行。“诗歌节”组委会机构终于破例同意了顾城的条件,因为各国诗人从世界各地去参加“诗歌节”,没有一个是带着夫人去的,尽管谢烨也是一个诗人。 出国前,顾城买了四套浅灰色的中山装,同样的样式、同样的颜色,从此他一直穿着中山装在周游世界。他到世界各地名牌大学讲学、参加文学会议,都穿着浅灰色的中山装。在一群一群的西装革履的人们中间,他格外引人注目。 有位香港诗人有感于顾城的中山装,竟专门为顾城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六十套西装之中 唯一的中山装 但你的诗 却穿的是童装……
顾城就是穿着浅灰色的中山装和妻子谢烨飞向了世界,飞向了他可能梦见、却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由于顾城夫妇办理签证、出国手续、买机票,耽误了时间,等他们到达法兰克福时,“国际诗歌节”已接近尾声,即将举行闭幕式了。 但是,诗歌的节日气氛仍然热情高涨。顾城和谢烨在掌声中被引上了大会的主席台。大会主席向与会者宣布闭幕式推迟,因为中国的诗人来到了这里。在掌声中,顾城被邀请即席发表演说,顾城滔滔不绝地演讲了两个小时。人们静静的听着,被一个真诚的诗人的心声所感动。 顾城的思绪在流动。 他讲到了诗和诗人的使命。 1976年4月5日,顾城在天安门广场上参加了反抗“四人帮”专制的献身,黄昏中升起了火焰和烟缕。那一天,我在静静在兴奋地望着火焰,而顾城在鼓掌、欢呼,他渴望献身,他甚至想要截断灭火的水管,他说他“要同人民一起焚烧这最黑暗的时刻……” 1985年有10位诗人去巴蜀巡回朗诵,顾城忘记不了那受到狂热包围的震撼,他感受到了诗的力量。1986年一年,据说顾城写了上万首诗,发表的只是一小部分。 15岁的时候,他曾自告奋勇地和农民们一起往山上挑水抗旱。他也和农民一样,赤着脚,为了不使在陡峭的山路上打滑摔倒。他的肩上渗出了血,他终于支持不住摔倒了,就在他即将滚进山谷之刻,两个农民挡住了他。农民拿去了他的肩担,请他去黑板上写“鼓动诗”,顾城是第一次这样“遵命”写诗…… 顾城在19岁以后,曾狂热地和朋友讨论“人类命运”,他曾彻夜阅读有关政治和辩证法的书籍。他当时自认为“已经是马克思主义者了”。他献身般的拼命劳动,他参加过共青团,并获得过“先进团员”的奖状。他所在单位的党支部书记很喜欢他,并极力培养他。有一天他对书记说:“我要写,一生都不够。”书记莫名其妙,半天才问道:“那么,工作呢?”…… “诗歌节”的讲坛上大约不需要谈这些往事,但顾城的思绪确在流动,他一定想到他所经历的诗人的道路。顾城面对着的是几十个国家的诗人的代表,他第一次面对世界讲他的诗、讲他自己…… 在顾城演讲完被掌声致意后,谢烨也以诗人的身份被邀请朗诵,他也朗诵了自己最心爱的诗,她大声的朗诵着,人们同样被陶醉。顾城也朗诵了自己的诗作。他们夫妻二人的诗,赢得了与会者的赞美。荷兰阿姆斯特丹大学冯勃尔曼教授认为:他们两人的诗是“诗歌节”上最好的诗作。明斯特大学邓黑达博士兴奋地说:“有石头有珍珠,他们是两颗珍珠。” 六月上旬的明斯特市,阳光明媚,花香、鸟语伴着树林里的气息,令人清新愉快。来自世界各地的诗人同样感到清新、愉快,因为他们听到了两位年轻的中国诗人发自内心的美妙音乐,这音乐使人陶醉、使人悠然神往…… 在闭幕式之前,波恩大学汉学系主任库彬教授,就顾城、谢烨的诗歌创作和中国新诗的发展,作了热情洋溢的专题学术报告。 在明斯特“国际诗歌节”上,升起了两颗年轻而明亮的星…… 横贯欧洲的多瑙河和蜿蜒于德意志的莱茵河,是那样的蔚蓝。而两颗东方的明珠更使得河水相映生辉。世界各国的代表们像在河水底下的沙砾中发现了珍珠一样,在闭幕式上纷纷邀请顾城、谢烨到自己的国家去。在争执不下时,代表们开始互相协商为他们夫妇安排好了时间表:先去德国,再去奥地利的维也纳,再去丹麦、芬兰、瑞典、法国、英国……代表们给顾城、谢烨购买了一张在西欧的通行车票,以供他们去讲学、遨游…… 很小的时候,顾城的姐姐顾乡给他讲春秋战国的历史故事,顾城便羡慕孔子的周游列国,他充满幻想的说:“我长大以后,也要像孔子那样周游列国,到每一个国家去讲学!” 这个幼年的醉人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当然,他不像孔子那样驾着马车去周游,他携着他的维纳斯开始了他的游历——他们乘着飞机穿过日出和日落的景色,他们坐着特快火车穿过波光闪闪的多瑙河和莱茵河;他们其实似乎也驾着马车——那载着童话世界和爱心的马车,驰向那些久负盛名的古老学府……
我把我的足迹 像图章印遍大地 世界也就溶进了 我的生命 ——顾城:《生命幻想曲》
顾城与谢烨在结束了“国际诗歌节”的活动之后,游历了半个欧洲。 他们在斯德哥尔摩大学、巴黎大学、牛津大学、波恩大学……这些西方名牌大学宣讲了诗的真谛,宣讲了孔子、老子、庄子、韩非子、屈原、李白、曹雪芹……顾城尊崇远古,神往东方古老的文明,崇尚自然的清新和安静。他特别憎恶和鄙视西方的那些污秽之地_红灯区的妓院、夜总会的霓虹灯、酒吧里的香槟酒……他永远回避。他所去的地方,除了讲学的课堂,就是公园、博物馆、艺术宫……还有曾在皓月下,和那位有着雪白头发的瑞典老人一起泛舟。就像海明威笔下的《老人和海》一样,诗人顾城和那位满头白发的瑞典老人一起在幽幽粼粼的波光水影中捕鱼。当然,他们也在月光下谈诗…… 顾城最迷恋《老人与海》,那时他肯定不会注意自杀的海明威,而只迷恋写《老人与海》的海明威…… 在西欧的周游中,顾城是凭着一枚邮票——诗歌而畅通无阻的。在那此久负盛名的讲堂上,他都讲了些什么呢? 在“诗歌节”结束之后,顾城、谢烨应邀前往西德(联邦德国)各大学从事学术、艺术交流活动。 顾城在德国古老的海得尔堡大学、波恩大学,就“与光同往者永驻”为题,发表了演说。在慕尼黑、维尔茨堡、波库、特里尔、汉堡等各大学,顾城和谢烨朗诵了自己的诗作,并就“艺术和生命的本源联系”、“梦感与回忆”、“东西方美学差异”等问题发表了演讲。他们富于哲理的艺术理论和真诚的诗歌,赢得了听众的共鸣。每当顾城和谢烨讲演完或朗诵完自己的诗歌时,听众席上每每爆发出不绝于耳的掌声和拍桌声,兴奋的观众以拍桌子表达他们对这对年轻诗人的热情。 波恩大学中文系主任库彬教授在听了他们在西德各大学的讲演和诗朗诵之后认为:顾城是中国当代最主要的诗人之一,而中国当代文学是世界文学的组成部分,理应受到应有的关注……库彬教授的这些话表达了西德诗歌、学术界的看法。 随后,顾城、谢烨去了维也纳。维也纳不仅景色优美,而且是世界著名的音乐之乡。在这里产生过世界最著名的音乐家们。诗也是音乐,诗人来到了音乐的国度,他能有什么收获呢?他们来到奥地利的维也纳大学、维也纳艺术中心等处讲演,同时也朗诵仿佛感染了音乐气息的诗。他们的诗也感染了音乐之乡的人们,维也纳大学的夏德博士认为:他们将收集材料,对中国新诗进行研究,以准备明年开设关于“朦胧诗”的新课程。 结束了音乐之乡的讲学和艺术活动后,顾城夫妇去了丹麦、瑞典,在各个大学巡回讲学。在瑞典学会的盛情邀请下,顾城在斯德哥尔摩、乌普萨拉及瑞典南部的龙德大学等处讲学。在斯德哥尔摩斯间,顾城会见了瑞典著名的艺术家、诗人和作家,人们不无惊讶的望着这位温文尔雅的年轻的中国诗人和他美丽的诗人妻子,人们还惊讶顾城的诗歌成就——那年顾城才30岁。顾城还喜悦地观赏了皇家歌剧和瑞典的风景名胜。在斯德哥尔摩大学等学府,顾城做了《诗·生命》、《道家的齐天意识和超天意识》、《中国诗中的时间》等数篇讲演。他的新颖的论点及诗一般的论述方式,赢得了听众的极大兴趣和欣赏。 瑞典电视台、广播电台、每日新闻对顾城的演讲和交流活动不断予以报道,《瑞典快报》于8月30日首先刊登了瑞典著名汉学家马悦然教授的评论文章《顾城——中国诗歌的先锋》,同时还刊有顾城的诗作。马悦然先生是欧洲汉学会主席、瑞典文学院院士。马悦然先生首先介绍了顾城夫妇在瑞典访问和顾城诗歌译本在瑞典出版的情况。他认为:“顾城对中国文化的认识是独特的,打破了人们的习惯。他的理论为解释中国近代文化的突变,提供了内在的依据。” 马悦然教授还指出:“青年诗人顾城是中国新一代诗人中最优秀的诗人之一,也是文化大革命中开始写作的青年诗人之一。他的诗歌创作融汇了中国诗歌传统,融汇了和诗歌传统有着不可分割联系的道家的神秘意识;同时也融汇了来自西方的现代主义诗歌形式成份。” 马悦然教授的称赞和评价不妨可以说代表了欧洲汉学界的意见。他的评介文章海内外报纸都转载了,产生了不小的影响。马悦然教授的评价在今天看来是低了,还是高了?是否形成了定论?这一点恐怕要留给时间和后来的文学史专家去评定,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顾城不是送“红包”请马悦然教授吹捧的。 另外,还有一点必须指出:顾在不是以“难民”身份出国的,他没有向任何一国政府申请过“难民”资格,也没有领过一分钱的所谓“难民救济”。他是靠自己的稿费和劳动生存的。 顾城在结束瑞典的访问之后,他和谢烨又应邀去英国、法国、荷兰等国进行诗歌交流和讲学活动。 顾城、谢烨去英国是应邀参加1987年英国汉学会议,顾城在会上作了题为《大游戏·小人间》的发言,副标题是:“从一个被忽略的传统,看文化大革命及朦胧诗的产生、分衍。” 我们现在还不能找到那份发言,只有一个提要,提要很简略,不妨抄录如下:
关于道家哲学,人们往往注意寂静“无为”的一极,而忽视“无不为”的另一极。其实这一极作为个人传统一直存在,一直在中国文化严密的形式之上若隐若现,从泼墨画到“大闹天宫”,从庄子的《逍遥游》到“文化大革命”,可以看到一个由齐物到齐天,由无法到无天的意识演变,这演变同时也不断接近着行,演化的结果当然是文化秩序的毁灭。 朦胧诗产生于毁灭的空白,在瞬间经历了人类的天真时期,这瞬间在明智高远的东方传统面前显得很简单,但同时也显示一种前所未有的可爱之处。 他们中有些人重新归于文化,有人却留于文化之外的自然。
顾城对哲学是做过一番研究的,他尤其推崇中国古代的老子。顾城曾在德国法兰克福大学《人与自然——世界各文化哲学讨论会》上,做过一篇题为《没有目的的“我”——自然哲学纲要》的学术报告,从那里可以看出他对老子的理解、对哲学和自然的理解、对哲学和诗的理解…… 在结束了欧洲六国的学术访问和诗歌交流之后,顾城、谢烨又应邀来到香港,参加“中国当代文学与现代主义研讨会”。参加这个研讨会的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华人作家(60余人)。所有的人都是“洋服”,唯有顾城仍然是浅灰色的中山服。 在会上,顾城对老诗人郑敏教授的发言做了评述,题为《关于“无不为”》。他还发表了《浴日,天之子》的讲演。顾城的发言受到了欢迎。他还在香港大学、中文大学做了学术讲演。顾城到香港之时,中英文对照的《顾城诗选》正由香港大学翻译研究中心主任孔慧怡博士领衔即将出版。 香港电台记者采访了顾城,同时播放了他自己朗诵的诗,还有用他的诗句谱写的抒情歌曲。香港的一些报纸也报道了他的情况。 不久,顾城夫妇又接到美国来的邀请,去纽约艺术博物馆大厅参加中美当代诗歌朗诵会。朗诵会举行了三天,盛况空前。驻美国的《文化报》记者报道说:“中美当代诗歌朗诵会别开生面,开创了中美诗坛交流的先河……尤其令美国听众倾倒的,是中国诗人顾城的朗诵表演及其诗作……” 顾城在周游列国的过程中,以他演讲的才能和震撼人的诗歌,感染了众多的人们。他一共在20多所名牌大学做过演讲,当他的父亲知道之后,颇为自得的说:“这都是我的遗传基因好。”他认为自己没有发挥出的才能,在顾城的身上发挥出来了。 顾城在欧洲各国游历了近半年之久。经香港准备返回北京,不久又去了美国。 他要回归了。 他似乎颇有些骄傲的宣告他已离开了朦胧的道路:“他们中有些人重新归于文化,有人却留于文化之外的自然。” 1984年他就自豪的说:“那纵贯先秦、西汉、魏晋、唐宋的万里诗风,始终吹着。” 他在创作最高峰的时候要回归自然吗? 他从十一岁开始写诗,到当年已经写了20年。 他似乎并非为名利而写诗。有人问已经出名的顾城为何在任何地方的小报上都投稿时,顾城却说:“只要能给我稿费,我就可以去上海看谢烨,诗发在哪儿不一样呢?” 周游列国的顾城是振奋了还是疲倦了? 他还要去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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