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年老的拱桥 和石片铺成的街道 ——顾城:《回归》(之二)
小巷 又弯又长 …… ——顾城:《小巷》
异域寻梦,海岛隐居,梦在哪里? 他们想家吗?想生他(她)、养他(她)的那块土地吗? 在异域的漂泊中,顾城曾来到荷兰一所大学讲学,他开始朗诵他的诗歌,其中一首《滴的里滴……》,有象声词组成的句子。听从们大多不懂中文,但这首诗他们等不到翻译就听懂了,他们露出会心的微笑…… 而顾城在朗诵完这首诗后,在掌声中竟走下主席台,一直走到后面去,背对观众面对墙,而痛哭失声…… 他为什么哭?谁也不知道。 他是思乡吗?似是又非是。 但也肯定不是学达摩面壁。
谢烨也想家,在海外漂泊的日子里,她这样幽旷的写道:“有一天,我要带你(小木耳)回家,给你尝一百岁外婆做的白酒瓜丁,带你看灯影湿润的江南水乡,看捉蟹的小灯在湖面闪烁,划一只小船。在那北方古老的院落里停立着春天……” 虽然,谢烨在江南外婆家只生活了两年,但是她最怀念那个温柔湿润的地方,她永远怀念外婆给她讲过的童谣和故事…… 当然,她也怀念承德:那烟雨楼绿荫下的长椅、水心榭洁白如玉的积雪、大佛寺被风吹响的角铃声…… 在新西兰的几年中,她都没见过雪,她只是在梦里见过那飘飘扬扬的雪花…… 她还一直想要带着木耳去承德、上海、北京、江苏老家……她要让小木耳学学汉语…… 魂牵梦系的思绪,一直在异域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晚上、每一个日出日落、月上中天之际徘徊…… 顾城在海外写过很多诗,让我们看一看这些诗的标题,那都是北京的地名: 《紫竹院》、《新街口》、《南池子》、《昌平》、《琉璃厂》、《中关村》、《北京图书馆》、《月坛北街》、《太平湖》、《丰台》、《知春亭》、《公主坟》、《打磨厂》、《白石桥》、《西单》、《后海》、《午门》、《东陵》、《平安里》…… 顾城喜欢北京,几乎喜欢北京的一切。 顾城在新西兰激流岛上并不是隐居在“桃花源”中忘却一切,他也有乡愁,请看他写的《思乡曲》——
旧时蒜,已结瓣,拿大碗,吃早饭,甜面酱,葱来蘸,拍黄瓜,炒鸡蛋。不在咸,不在淡,而在稀稀溜溜、筋筋实实、呼呼噜噜的,扯不尽、舀不断、绕不没、吸不完、来回卷的,一挑挑可心可口可意可人可吃三天九顿过节过年过生日长岁数的,肉末、香油、辣子、胡椒、虾皮、红醋、韭黄、炝点莫名其妙小蚶干的,清清爽爽、一塌糊涂、串了味的炸酱面。
只有北京人才对炸酱面有感情。思乡不是抽象的,故乡也不是抽象的,它是由一个又一个具体的物象所组成的…… 他们在域外一定听到过德沃夏克的名曲《归故乡》,那如泣如诉的弦律会使他们热泪盈眶吗? 故乡,这个字眼本身不就是一首缠绵的小诗吗? 离开了故乡,谁也会有那种浓烈的、忧郁的、扯不断的缕缕乡愁……
走过两个孩子 一个鲜红 一个淡绿 ——顾城:《感觉》
经过六年的异域漂泊,他们终于回到了故乡。 1993年3月15日,他们夫妇回到了北京。他们的爱子小木耳没有一同归来。 有人说,顾城回北京是为寻找那位已经不辞而别的女友,这恐怕是不确切的。 这一点,顾城自己已否定了。有人问他:“你是否还在为英儿的事情伤心?有没有继续寻找她?知道她目前在哪里吗?”顾城坚决的:“不找!有人说她在英国,但我不会再找她。” 他们回北京,似乎与任何问题都没有关系。也许是他们疲倦了,思乡了,回来呼吸一下故乡的新鲜空气。 在朋友们的眼中看业,他们很愉快。 他们这次回北京,是谢烨给诗人芒克打来电话,请他转告顾城的父亲,要他去机场接顾城夫妇。芒克在二月曾经与妻子至柏林参加文化节的活动,在顾城家住了将近一个月,芒克见到不少朋友常去顾城家聊天,表面看没有什么异常。但有一次谢烨曾私下对芒克说:她觉得“生活没有意思”。后来,谢烨又给回到北京的芒克打过电话,仍说:“想死,生活没有意思。” 顾城、谢烨回到北京后,谢烨曾与父亲一同去过芒克家,而顾城总说不愿出门,整天呆在屋子里。 其实,顾城在屋子里不是“整天呆着”,他苦干了一星期,整理完毕题为《海篮》的诗集,交给天津的百花文艺出版社。序原来就由顾工写好了。 顾城回来的时候,正好河南海燕出版社出版了他的《顾城童话寓言诗选》。 后来,《人民文学》于5月刊登的《激流岛话画本》大概也是他回北京拿来交给杂志社的。 他和谢烨及家人还去游览过北京西北恩济庄的万寿塔,那一天他们很有兴致。 他和谢烨曾有两天在他们儿时就结下友谊的姜娜、鲁言家中,张生同也去了。 3月18日,谢烨回北京后给姜娜打来电话,请她帮助找到父亲,并约好到姜娜家会面。顾城说:谢烨见不到父亲心脏疼得睡不着觉。幸好张生同及时赶到了——这是和张生同在一个单位工作的何流费力找到的,她正好和姜娜是邻居。 几天来,两个人的长辈都沉浸在团聚的欢乐之中。 顾城在国外的时候,经常用毛笔在宣纸上写书法,那天,顾城想买几支毛笔,姜娜便领他去地安门后门桥下的东方书店,买了一些毛笔、宣纸、印泥。然后,姜娜又请一位刻图章的朋友何全顺为顾城、谢烨、木耳刻了约二十枚姓名章和闲章,其中包括顾城的笔名章“可罕”,谢烨的笔名章“雷米”,一些闲章的句子都是当时他俩拟好的,如“可生可死可鬼可神”、“到处藏”、“生如蚁而美如神”等。 3月22日,顾城离开北京时,还送给姜娜几幅字,有一幅题了“明月常有,而静川难求”,还有一幅顾城题了四句诗:“久别无片语,花影夜夜深。碧空谁人测,皓月照白云”,这约略可以看到他当时的心情。 他们与姜娜夫妇在一起相聚雅酌,从不喝酒的顾城也破例喝了一杯啤酒。看来他那时的心情很好。 他们相约到姜娜家去吃饭,顾城爱吃豆制品,在国外,他们从来吃不到。所以姜娜为他们买了很多豆制品,可惜,他们回忆起了过去,回忆起了过去的友谊,谈起了异域艰苦的生活……他们吃了姜娜买来做好的各种豆制品,却忘了吃其他的东西…… 临分别的时候,谢烨谈起了姜娜妈妈做的泡菜,儿时吃过的东西,现在想起来还是那么诱人…… 顾城则注意到了姜娜居住的那条胡同——帽儿胡同,旧时京城的这条胡同,有一家很有名气的帽子商店。顾城本身就对各种帽子感兴趣,他自己就常戴着在别人眼里看来很怪的帽子。他对姜娜说:“我将来再回来就住在这儿,我喜欢这条北京的胡同,我就借住你们那间房子好吗?……” 顾城在国外时,对国内的一切事情都很关心。有一次他在信里委托姜娜给买一本张中行的书。张中行是住在北京的一位老学者,对佛学很有研究,人称是“没有写过《围城》的钱钟书”,顾城怎么会对这位老先生的书感兴趣呢?大概与顾城自己崇尚古代哲学和传统文化有关吧? 顾城还有搜集旧军装的爱好,也许是他从小生在军人作家的家庭,又在部队宿舍中长大,所以他对军装也很有感情。他在国外就常买军装,这次回国专门向父亲要了几套旧式军装带走。 这样一个对什么都感兴趣的人,他会想到死吗? 谢烨也很愉快,她见到了父亲,见到了从儿时起至今最亲密的伙伴姜娜。1993年3月23日,顾工夫妇、张生同、姜娜夫妇一起送顾城、谢烨从首都机场回新西兰,谢烨临上飞机还对姜娜说:“下次我生个女儿给你带来!” 这是幻想吗?谁也不相信。 他们夫妇看上去很高兴,大家也很高兴。 谁能想到悲剧的阴影还不肯散去,它还要死死的缠绕在这两个人身上……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 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顾城:《墓床》
悲剧的阴影悄悄在走近。 就像希区柯克的悬念,人们越来越清晰感到了最终结局的揭开…… 谢烨与顾城十年的爱情生活将划上一个悲怆的句号。 北京之行是他们最后留给人们表面的和谐乐章。 谢烨的长篇小说遗作中的选章《你叫小木耳》真是广陵绝响——对她自己而言,他们的朋友虹影在德国回北京的飞机上边看边流眼泪。姜娜在顾城回北京时,曾向顾城推荐此文,顾城看了以后说:“雷米的散文写得太好了,是一流的散文家”,他也很感动,表示回新西兰后一定对小木耳好。 顾城、谢烨从国内回到柏林后,立即将打印的《英儿》原稿寄给姜娜,谢烨写了信,主要谈的是出版问题,顾城写信很短,只有几句话:
姜娜: 我也没有什么事了,我在写,埋葬自己。愿你好,愿你一切都好吧。 顾城 4月29日于柏林
顾城在给姜娜的诗中说——
我在希望着 希望在破灭 希望总把破灭宽恕 而破灭从不把希望放过……
他们在几封信里重复着这一首顾城早期的诗句。 他们都陷入在各自的悲哀和苦闷中,他们的悲剧最终快要接近尾声了。 但丁说过:“道德常常能增补智慧的缺陷,而智慧却永远填补不了道德的缺陷。” 但丁的话永远值得回味。 顾城的梦永远结束了。 谢烨的梦也永远结束了。 他们的爱情是自己亲手埋葬的吗? 顾城自己说过——
我的诗,就是我的孩子。 他们一诞生,就脱离我而存在。 他们在自己的命运。 他们走向许多我不知道的地方…… 我爱他们……他并不宽容。 ……我去了,他们还将生活下去, 还将在月光下舞蹈, 相爱,结婚,有许多后代。 我相信,我喜爱和钟爱的孩子, 将生生不息。
人们会记住他和她的诗,也会记住他和她的悲剧。 也许,悲剧会被淡忘。 但,爱是不会淡忘的。还有那个可爱的结晶——小木耳。 “明月常有,而静川难求。”其实,明月也不常有。 诗人的悲剧不仅仅局限于表象,内心深处或许有着更为复杂的内含。 也许是自己毁灭了自己? 世界上不可能没有悲剧。悲剧结束了,留给人们的思索有价值吗? 顾城自己写过一首《烟囱》——
烟囱犹如平地耸立起来的巨人, 望着布满灯光的大地, 不断地吸着烟卷, 思索着一种谁也不知道的事情。 ……
为了我们的朋友,我们写了这本小书。但愿人们能够从中得到“思索”…… 我们热爱你们,人们……
-1993年11月完稿 -1993年12月12日夜12时定稿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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