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９９４年１月１５日，本书的续篇脱稿。此时，我突然收到了英儿的来信，这是英儿出国三年多以来第一次寄回的信件。至今，我们已经有了五封往来书信，现摘编如下：

第一封信·英儿来信

文昕：你好！
　　对于我来说谁之罪，谁之过都没有用了，究竟又是谁之过呢？顾城没了，雷也没了，就真的没了，我睁着眼睛看天，不信呀！写我，骂我都成，真真可怜的是哪个故事都比这真的要有道理，要痛快淋漓一点。一年半。也就五百天吧，也就一生一世了，怎么觉得比一生还要长呢！一年半呀，讲不清说不清，每一天都是不一样的。顾城在我的心中落下去，又升起来，我在顾城的心里也是如此吧……最后全是爱情，那一次又一次无法抵挡的潮汐是我们最后的欢乐。一点儿也不悔的是今生遇了顾城，最终扔了一切爱了顾城。命里我们是一个，死也是平常事……命里你是我姐姐的，是你带了我去看顾城，但不怨你，是命呀，遇上的时候一切就已经开始了的。好多次想试着躲过那命，想活成咪咪，都没用都没成。我是浑蛋，顾城也浑，雷又太往完美里走了。离开北京时，你说，有什么意外我给你发电报，你心真好，真的，可那些日子全疯了，什么都没有用，对顾城发疯也没用，我说顾城你得选择，我说顾城是命呀，让我走吧，我不爱你，顾城也疯，说实话，怎么都行就是不许走，是命呀，走了就都没了。真的就都没了，但活也是拿着心扯着玩呀……心太疼了，写什么都难极了，有时画画画心里好受一点。文昕别伤心吧，命里的事而已。你，日子还长呢，慢慢讲故事吧。静下心来你就可以看见那个“咪咪”，她的努力和伤心，他的命和爱，她的挣扎和绝望，你是知道我的，我信，真的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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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城没了，雷也没了，我睁着眼睛看天，不信呀！以后送你些画吧，也是个心。

英儿
(94)．1．4．

第二封信·作者回信

英儿：想念你！想你，咪！
　　我知道我别无选择，我骂你，恨你，还要想你，要你回来。上天知道，我不能不骂你。
　　你不要认为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大致什么样儿，我全知道。我知道你过得不好，你在雷的“圣光”之下，你怎么可能过得好呢？问题是你为什么不早些走，为什么不早点儿回北京呢？你非要在那团乱麻里搅，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呢？！现在把自己害了，他们都没有了……
　　顾城真可怜，你们都伤他，他没有好日子了！我为这个恨你，为他的遗嘱你竟不看恨你。你的心真冷！你三年一封信都不给我写；你走了，全不管那傻子怎样寻死觅活，你把他对你的希望弄没有了，可怜的顾城！他让你们弄疯了。
　　咪我不是一个简单的骂一骂你的问题，是真恨你不懂事，只想个自己的感觉。
　　你也别为我骂了你伤心，我是为了顾城！都说他杀了人了！他走的时候他不以为杀了雷，他只知道自己死了。他傻得让我心痛！我知道他此生会受各种伤害，想保护他，他是天才！他的灵魂太灿烂了。英儿，我的咪，你别恨他写了《英儿》，他从此与你连在一块儿了，你在他灿烂辉煌的作品里活一千年、一万年，咪你值了！那是文学史的辉煌，也是“英儿”形象的辉煌。你别在意他写了你，他的写，是你最荣耀的经历。
　　我买了一套《英儿》给你留着，是他写给你的，老了再看吧。
　　给我来信！！！

昕
94．1．16

第三封信·作者

英儿：
　　我上一封信你收到了吗？我其实知道得比你多。比你精确。咪你至今不知道雷，她让你说不出一句话，你让她的“完美、正义”给震住了。这件事顾城后来也明白了，他在最后的日子里对乡说：“英儿让雷给压惨了，英儿多‘尖儿’呀。……现在别管它了……”他后来还说到《英儿》那本书，他对雷的形象后悔极了，他说他如果有时间，他会毁了这本书。我后来才知道我为什么写了我那本书，我是替他毁了雷的形象。雷一辈子什么都可以不要，但她死命要这个形象。可她后来干的事是疯了，没有理智，一切真不象是她。死之前，人都反常。
　　我其实不可能不恨你，但爱也是无法战胜的。
　　那个小顾城，他走的时候惨极了，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他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所有人都拒绝他，他在给我的信中说：“我想让人收留我的时候，门就对我呯呯关上了。我做难堪的事。”我见鬼透了，居然迷信雷，以为有她在，顾城不会出事！就算是你混蛋透顶，她总不是个混蛋吧？可后来的事闹了个天翻地覆，她怎么会这样呢？！她回北京，当我的面儿给顾城翻脸，我是震惊了一下，但她又装回去了。唯一的一次见面呀！才那么少的两三个小时！走了，就全没有了……乡也见鬼极了，她居然只救雷，不救顾城，眼看着他死，不救。认为他干了坏事，他该死。这他妈世界真荒谬！！！咱们一群废物，全没有用处，反死了顾城！
　　在这件事上我简直不能自拔！我并不怪乡姐，她见鬼、我也见鬼！我是不在，我在，只我一个，也没准儿全一样，雷她该干女皇的活儿的，她太有魅力，仿佛她干的一切都有道理极了，连顾城都给她压惨了，顾城是个神呀！他是个善良的小神。
　　英儿，我心痛极了！你们把顾城给弄没了，你们加上我们加上一千、一万，怎么抵得过顾城一个人呢？你们倒忍心毁了他！他傻，他就真的去死，也就真的没有人救！顾城那时理智得已经疯了。我他妈见鬼，我一封信也寄不出去，雷控制着，不给我迁居后的地址，他们回了岛了，不把顾城写的信寄给我，他把那些后来的信打进《英儿》里去，都没有人了，我才看见，英儿，你说我能不痛死痛生地想吗？！其实这事说到底和我是没有关系，但他后来向我呼救，他用《英儿》中那些最后的信召唤我，让我为他说话，他已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英儿，我写那书差点儿写死，我能不骂你吗？！我连我都骂。我的书是真实的，尽管我骂了你。你会惊讶我说的话是你想也不敢深想的，大致上几乎与你的真实经历出入不大，或完全一样。你看完，包括我骂你的话，你会有遇到知音的感觉，但你不会高兴我当众说。别在乎吧，顾城他太惨了！我是真信仰他天才的精神，为此，我当然会招包括你在内的人恨，我不在乎你恨。
　　英儿，我一直想着你，恨也想。
　　我以为你永远也不会再写信给我，你这个小玩意儿，心硬得很，我一直怀疑你是冷血动物。
　　可怜了顾城，他那小小的样子，他捧着心，诚得只剩下灵魂的样子，怎么也忘不了。３月顾城回京，说到你走，他在发抖。他苦死了，他又不能象别人，哭出来。他那样子比死都难受。我想起你，哭了，顾城反过来安慰我，说你怎样一直在说我，说我其实是你的一半儿，说咱们俩其实没有分开……说得雷好生气。顾城连我骂你、恨你都承受不了，他只能允许自己说你不好。英儿，你扔他扔得太惨，他死去活来地挣扎，我是亲眼见了的，他写了遗嘱，是真的，乡想送给你，她急疯了，拿着顾城的遗嘱急疯了，想你能救顾城，你会救顾城！你不出来，不救，不说中国话，不见人，不要任何他的东西。你见鬼死了！你竟说你爱他！你在怎样见鬼地爱他啊！你是想弄死他，你要这个！小小的你，怯怯的你，恨起来、狠起来什么都敢了。你想杀了他！英儿，你不要怪我骂了你，我不骂你，你也会骂自己，想这事，我都象心上插了一把刀子似的。
　　写这些，相信你是会想听，也该听的。我是旁观的人，对他后来的事看得最清楚、也最公道。
　　写信来吧，我还是想你，每一寸记忆，是你的、我的过去。

昕　94．1．22

第四封信·英儿复信

文昕：无论如何收到你的信很高兴，很高兴。很长时间没有这么痛苦这么痛快地哭了，好像是对姐姐，如果我是你骂了的妹妹的话，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怎么遇到的顾城，你比我都知道，我们是怎么去见顾城，你比我也知道，后来我们通信，那些美丽的空气和阳光，我几乎是和你一起分享的，你都知道。我试着躲过那命，我想让生活吞没我自己，你也知道。然后呢，我最终心里躲不开那个声音，顾城的声音穿透了我，我是怎么去的，你也会比我记得清楚，我只记得，你说，如果顾城对你有别的欲望怎么办，我笑了，我说，是顾城呀，文昕，我从来写信都是顾城和谢烨收的，从来没想过别的事情。我说，我给你写信，到了那儿以后我再告诉你我们是什么样的，结果信是写不了了，我说不出话来了。你问我当初为什么不马上离开，你不问我都忘了告诉你，顾城发疯，要自杀，要死，我也要走，要马上走，去奥克兰或回北京，雷苦苦地留我，说：你不能走，你走了，他就活不了了的，是雷呀，让我说什么呢，一边是我命里的顾城，一边是苦心的妻子，我留下了，为了顾城的命，为了雷的苦善，为了我自己信了的宿命。日子就这么开始了，开始在我的心上，真疼呀！我说顾城这日子过不了，放我走吧，顾城说，这没有可能，如果有可能，我早放你走了，你和雷，没有谁，我都必死。日子就这么生生死死地往下过了，真的奇怪呀，不经过那每一天我自己也不信竟也有那么多美丽的时刻，雷对我真好呀，那时候，我和顾城闹了气，是雷过来安慰我，我生了病是雷为我买药做饭照顾我，我也开始帮雷，从心里感激雷，我想办法让雷有时间和小木耳在一起，小木耳多可怜呀，雷也可怜，老哭。最终顾城接到德国的邀请信时，我和雷做了最后的谈话，我们谁也没有力量再耗下去了，心疼死了，雷说，这次我把顾城带走了，你来决定吧，我点点头，说好的，我走。也许是个机会吧，可以把生活还给顾城和雷，我走了，走得多绝望多伤心你知道吗，文昕，我是把死放在了那儿的，把命压上去了的，你问我为什么冷得连顾城的遗书也不看，我能看吗？哪怕一点消息都会使我全线崩溃，我是想要他恨我的，恨了也许就能再生，我做这一切真的是把命压给了雷了，那时只要一个消息传来顾城死了，我必死，没有什么可说的，可最终呀，柏林的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雷终于瞒天过海地把我出卖了，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她跟着顾城四下里找我，她死也不告诉顾城一点点真情，雷知道我是怎么爱顾城的，雷知道我是怎么走的，对我千好过万好过的雷最终害死了我，也没得说呀，她是妻子，顾城这么过份她要顾城的命也是活该，只是既然如此，何必当初呢，我们亲姐妹一样地活了一场呀，我爱顾城，我恨顾城……我不知道什么文学，我只心疼，我不忏悔，没有一件事我要忏悔。我觉得自己快神经了，我的眼前永远出现幻觉，我一直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和顾城的灵魂说话，不过我是真的看见的，别人不会信我，肯定会把我送进精神病院去，我现在得控制自己，我开始一点一点回忆起我们的日子，把他们一点点写下来，真真的写吧，写我们的好日子和苦日子，真真的写，是好是坏人由世人说吧，我不在乎别人骂我，真的不在乎……为了爱顾城疯也疯了，死也死过了……我才不忏悔呢，我不欠顾城的，也不欠雷的，我也不欠我自己的。 只是伤心。你说我把顾城对我的希望毁了，硕城究竟对我是什么希望，我把心早就给了他，他拿了我的心毁着玩了。我也是活该，没什么可说的，我不在乎人骂，世人用道理说话，不用心说话，用嘴说话。爱不是道理，爱是火焰呀，文昕。我不是完美的人，一点也不是，如果为了不完美挨骂，倒是真滑稽，我想告诉你，姐姐，完美是垃圾，梦想的垃圾，味道坏极了，如果以后你再遇到完美的活人，躲得远点，这是我真想告诉你的。……我很安静，除了头晕，特别安静，我有丈夫，叫Ｊｏｈｎ，他照顾我，爱我，保护我，但我也许最后把他也害到里面了。真可恨我自己。

英

　　又想起一些话来。
　　突然想如果他们分居、离婚的事我听说了，从悉尼跑回去，找顾城，假如是这样，假如我可以和顾城把话说清楚，那时雷肯定会恨死我，雷有些拿不定主意，我进她也进，我退她也退，不进不退一起活受罪。这真真的是怎么回事呢，你能告诉我吗，文昕，我的心是乱极了，好象讲那个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呀，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讲来讲去，我当初真的不该来岛上，我们当初真的不该那样，当初遇上也不该再见面，或者当初不该遇上……我又快疯了。

英．
(94)．1．24．

第五封信·作者复信

英儿，想你：
　　收到你的信，想来我的第二封信也已寄到了你的手上。那么你信上的有些问话我想我是已经回答过了。我知道你认为自己是尽了全力，不能算自私，后来的事不是预先知道的，那些情况是极端无奈的。英儿，某种意义上说，是。但这件事从根上就有毛病。当年，你在最后告别顾城时，当着雷的面表达了自己积压心底的感情，你想过雷会怎么样吗？她让你把自己自认为是独一无二的感情在一瞬之间弄成了“无独有偶”，她的自尊、自信，她的感情能承受吗？！她能不恨你吗？！她能不报复顾城吗？只不过她有修养、有城府。她不会、也永远不会把这些表现出来罢了。我会把我的书寄给你，你会从中看到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不是一句话的事。
　　英儿，我从此事一发生，几乎白天黑夜地醒着，所有的事都奇怪地到我头脑中来了，我不停地写、写。是顾城，把他要说的话全让我说了。我的书再等二十天就印出来了，我寄给你。让你在没有见到我之前看到它，知我把我妹妹恨有多深。英儿，他的感情太自私了，一开头儿是你伤了雷，她那时是无辜的。你做了这一件事，便不可能有好结果，雷有绝对的理由。
　　雷一直是咱们俩的朋友，你竟去抢她的东西，是你不好。爱顾城，认命可以，但不能伤朋友。咪你罪有应得。
　　你不要认为我说了这话是不再爱你，我爱，你比雷离我近。所以我一再宽容你，纵容你对顾城的感情，这是我的不好，不象姐姐，对不起顾城。我从来没有说过你，对你的感情一直采取理解、宽厚的态度，其实我也害了你、害了顾城和雷。不是一个朋友！我太不负责任了！我认为人的感情是不能无视存在的，我只承认它的合理性，不愿承认它的不合理性。
　　咪，从这一点出发，我完全想象得出你在岛上的心情，事实上我的那本书已先你一步地写出了你信上所有的话，还有许多你不曾写过的，我也全都为你写了。只不过我痛恨你，痛恨这个吞没了生命的事件。你后来的“无辜”，是你最初种下的一树恶果，你让我怎么同情你呢？
　　我当然同情你，我甚至心疼你，想你的处境那样可怜，真的很是心疼。我和你是姐妹，不可更改，我骂你，恨你全没用处。我到什么时候都要你，你干了多少坏事也爱你如初。我是活该！我知道你所有的痛苦、不幸和期待，我知你爱顾城的所有历程，包括你远离我的三年，你的每一寸痛楚。
　　英儿，顾城并不是非要要两个妻子，他是欠了雷的债了！欠雷还不清的情债，他不觉得这是债，他认为是爱。不是的！他满心装的是感恩，再有，就是生活上的习惯和现实上的依赖，不是爱。
　　英儿，雷不会给你顾城的，她让他去死，她不要，谁也不能要！她让大鱼上岛，是最后的一手，顾城是不会活到那个人上岛的一刻的，雷比谁都清楚。雷恨你到让你死的程度，雷要最完美的形象，雷要在完美中毁了你们伤了她的人，雷可以理解，但雷是用了太多的心计。我理解她，但恨她。
　　命让我为顾城抱不平，一直如此，你是知道，好多年了。顾城后来以为我不需要担心了，说我适合去保护女孩子。记得吗？咪，命里的事，怪极了。
　　咪你上岛，不欠自己是真的，但还是欠了人的东西，欠雷的，你得承认，一开始欠的，你还不清。顾城也跟着你欠，因为你欠。你傻，你不明白，雷恨你入骨，在内心中。对你好，不是为你，是为自己的形象，是为了赢。你除了“尖儿”，你拿不出她的“完美”来，你还别骂完美不是东西。你浑蛋极了，不该去，去了就全完了，林黛玉不能见外亲，是怕自毁。你去了，全炸平了。你比林黛玉厉害。所以顾城爱你、爱得人全没有了。也是命。雷恨你，不在于你是不是把她干的事告诉顾城，她现在也恨你恨个死。她甚至让顾城杀了你，也表示可以替顾城杀人。你别认为什么都挺简单，你们玩儿命呢！你不知道自己进去的是个什么岛，你见鬼透了，居然今天还不明白！唉，你是活该，自找的！咪，我心疼你，但气你干的蠢事。
　　不是非骂你，让你不高兴，我也想让你、让自个高兴，可咱们也是活该，弄得没有一个好话题。
　　想念你！想过去的日子。

昕　9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