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写诗?)
我们做事往往并无理由,过后,我们用理由来解释它。
最早我在山东的大地上走。一行春天的鸟向我飞来,降落在我周围,对我叫,我听不懂,但感到了任何语言都不能使我感到的一种亲近。
我开始写诗,我要对我爱的这片土地和花朵说话。
我渐渐忆起诞生时就忘掉了的一件事情,人间的道理不能让我想起它,但鸟的叫声、花的气息让我感到了有一种光明在所有生命中间穿行——我曾经是鸟,曾经是花,也会再次是它们。
当我和这一光明重合,诗便出现了——我不知道这是否可以叫做理由,但我知道理由粉饰的世界于此时消失。
(你喜欢安徒生,他对你有什么影响?)
这个世界的汪洋大海,没能溶化这块冰雪。
它不仅显示了纯洁的美丽,而且显示了纯洁的不朽。
(你诗的语言和形式有很大的变化吗?)
最早完全处于自然状态。那时十三岁,一个人在草滩上走,鸟对你叫,花向你微笑,你不由自主地哭了和笑了,心里开始对它们说话。
这时的词很少,却是新鲜的。我会想怎么把它们联接起来。
后来回想这件事很有意思,自然的生命变成一句话,一个词,由你记下来,开始它的一段微妙崭新的旅行。那时我已经知道了昆虫有四十多万种,它们各自都有人给予的名字,各种语言的名字。
这就是我写《生命幻想曲》《无名的小花》许多诗包括许多古体诗的时期吧。
然后进入有意识把握的阶段。我特别注意语言和诗形式自身的美感,以及可能达到的变化,当然首先是同心境的吻合。这应该是写了您这里这个《远和近》《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的阶段。
进而语言又明显地成为了一种自然呈现,不太一样的是,它常常是被一个声音带来的。这时我特别感到了语言的质地,并且发现,每个字竟然都有自己的感觉,你不管束它们时,它们会有独自各异的行动和相亲相爱抑或相斥的组合,而它们奇特的表现总是在鲜明地显示着你。我的《水银》系列差不多就是这样的一个生长物。
(你这是不是自动写作?)
我不用“自动写作”这个词描述。我不希望造成一个混淆,好像脑袋里有什么写下来就是。你脑袋里有的并不都是你的,甚至有可能都不是你的。我说的“自然呈现”,它永远是一个生命的全新呈现,这一呈现一定是极其打动我的。而只有打动我的,才可能是打动人的。它们不断地显示着生命的流变,以及生命一再穿越死亡的微妙瞬间。我相信它对我如此真实的时候,对所有人都是真实的。
(这样不会忽然没有诗吗?)
我不会拒绝一只鸟在我手上落下来,不会拒绝它在我的心里发出叫声,但是它不落下来我也没有办法。
因为春天,诗从我的生命中生长出来。我不会为文化史写诗。文化是自然中一片奇异而美丽的树林,哪怕是最小的一片树叶春天也不会忘记它,但是春天并不知道文化史。
诗很美,两个字接近的时候有一种激动;这是因为整个的文化,每一个字,都是从自然中来的。
(你怎么看读者?)
他们读我的诗的时候,便看见了我,同时我也看见了他们,我们的生命融合一体。
(你常在什么刊物上发表作品?)
四处飞散。碰到猎人很多的地方,就飞过去;常常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居住下来。
(你是朦胧诗人?新诗潮诗人?你们这派诗人的特点是这些吗?)
这些诗人被视为一派,我看倒不是因为他们彼此间有多少相同之处,而是因为他们和一贯相互雷同的事物有所不同。各有各的不同。
(国家对诗的态度对你有影响吗?)
诗的本质是爱情,国家的本质是非爱情,所以诗和国家没有什么关系。诗自己生长着,不会关心任何国家的或者非国家的态度。
(你对当代西方诗歌的看法?)
我以为诗是最为以语言体现的。越是纯诗其语言的一次性便越是绝对,字字不可替不可动。所以经过翻译的诗恐怕就不能算作那首诗了。我不相信我能够借助翻译文字来贴切、自如地感觉原诗。所以我不敢谈看法。尽管我还是常看翻译诗歌的。我尊敬翻译家的工作,有的时候他们也是诗人。
(可以请你谈谈瑞典么?)
瑞典人很谦虚,他们说:他们去找岛但是只找到一个半岛。
我想找到岛的人是有翅膀的。这样说并不是说瑞典人没有翅膀,他们飞到斯堪的那维亚时,一定感到了超出任何想象中岛屿的美丽。
在艺术中我觉得生活并不重要,在新鲜的生活中我又会感到诗并不重要。
两千年前中国人去寻找岛屿,没有回来,剩下的人不再去了。我是剩下来的人的子孙。
(在瑞典的这些日子,什么事最让你愉快?)
昨天钓鱼,我钓了八九条,那么多。
(什么对于诗最重要?)
真。诚实。刚才我说对一个人是真实的,对所有人也就会是真实的。而你作假,到哪里也变不成真的。写诗有这一条就够了。
(你认为东西方交流是否重要?)
我刚开始写诗的时候,不知道东西方,没有人交流,我和猪交流,和鸟说话。当然和人交流从来是我极为希望和内心必需的,就像现在我倾听大家,同时也诉说我自己一样。从这点出发,我想东西方交流是重要的。
1987年7月
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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