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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这个声音……”
——1992年6月5日在伦敦大学“中国现代诗歌讨论会”上的发言
作者:顾城 文章来源:《顾城文选·卷一·别有天地》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5-1-30 20:01:06 | 【字体:

  赵毅衡先生给我了一个手表,可是我还是弄不清楚应该讲多久,我尽量把握一下吧;因为手表上没有我认识的中国字或阿拉伯数码。
  刚才呢,我悄悄跑出去一趟,除了解决自个儿一点儿问题以外呢,我还是有一点儿紧张;就像做梦一样,忽然到了一个地方,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要说什么。我一直跑到大门口儿,上了楼梯,推开门,这时非常值得庆幸,在伦敦的天上还有一只鸟儿。于是我想起上回的一件事儿,在香港也是这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站那儿,有很多燕子飞来飞去,它们在空中飞,高兴叫就叫了,什么也不准备,没有发言稿,也没有要读的诗。那个时候我就想起了我为什么要写诗的这个故事。

  最早,我听见大人说话的声音就像风吹树叶一样,很好听;他们很高,一直有说不完的话。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有这么多话可说。我绕着他们的时候,我觉得这个声音不错。
  后来我开始学说话,一直到三岁,人家都说我说的话不对,就是谁也听不懂。
  我没有办法,我说得很少;上学,作业也很坏。
  我老经常爬一个墙,不是北岛说的那个北京火车站的墙,一爬过去可以走遍全国,或者跑出国境,走遍世界;不是这样儿的墙。我爬的是一个动物园的墙,一爬进去呢,自然有很多动物;但是我要去拜见的不是那些伟大的动物,不是老虎和狮子,而是我喜欢的那些小虫子。
  我最早读了一本书,这本书上有一句话,它说:“它来到世界上,没有谁欢迎它,石头是摇篮……”它讲的是很小的虫子,慢慢地爬,生命里边有一个东西让它们不断爬下去,有的达到了目的,长大了,变成一个小飞蛾,飞走了,有的死在路上……我就如同其中的一个小虫子,我翻过一个一个墙……我离开了北京,在北京城墙拆掉的时候到了山东的一个地方。

  我一个人在荒滩上走,天是圆的,地也是圆的,我就这样走下去;但是天边渐渐地出现了一条儿裂缝,有一群鸟儿向我飞来,它们真的飞来了,忽然就落在了我周围,快乐地对我叫;我觉得那是我第一次特别地想说话。
  鸟儿飞走的时候,我感到土地就像纸一样被掀动了一下。这时候我耳朵聋了,我就听见了一个声音,这个声音非常奇妙——所有的草,整个的空气,天和地都在轻柔地说话,用一种手势,传递一个秘密……后来我就开始写:我赞美世界/用蜜蜂的歌,蝴蝶的舞,和花朵的诗//没有目的,在蓝天中荡漾/让阳光的瀑布,洗黑我的皮肤//我把希望溶进花香//黑夜像深谷,白昼像峰巅,……那是在一九七零年的时候。

  后来,就像昨天说的一样,我走回了城市。我发现城市里的人都在说话,说的话跟那些鸟和猪的都不一样。他们有条有理地说。这对于我真正是一个困难的事情;一直到前不久,我还觉得这是很困难的事情——我和我的妻子去办去美国的签证,那个官员问,你的皮肤是黄色的?是红色的?是黑色的?是什么颜色的,白色的?我妻子说,好像跟木头的差不多。她问我应该填什么颜色,我说:你可以写“美丽的”。这就是我的愚蠢之处,我没办法弄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我记得那个时候,我也很幸运,我到“今天”去,他们在讲外国现代主义。那个时候对我这还完全是一个新的世界。我没有想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也在写诗,也在想这些问题,而且那么高妙。我记得有一天讲玛格丽特·杜拉,我说:“玛格丽特·杜拉!”一听这个声音就把我吓坏了,从来没听说过。后来一个朋友告诉我一个名字,我到现在也没有记住。后来那个人说,这个人就是亨利·米肖之前的那个人。我说,可是亨利·米肖我也不知道哇!
  所以真正我开始学习这个文化,还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情。有的时候就很绝望。我觉得在我学会说话的时候,我说的不是自己的话,可是我在说自己的话的时候,别人听不懂。在写诗的时候,在我生活的时候,永远有这个问题。
  当然最好的办法是不说话。我有一阵儿就不说话,光听。但是慢慢我也学会了说一种话,我对人家说:“你好!”然后就像今天这样,开始往下说这么长长的一段话。
  但是在说的时候,我总觉得一个东西不对——我为什么要说它?

  有一个时候我就很苦恼,在中国,我就生起病来。在生病的那回,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些鸟儿离开我的时候——我的耳朵聋了,春天到来了,我听不见声音了;我看见好多小孩儿从我身边走过去,他们讲算术问题;他们头发是黑的,玫瑰是红的,非常漂亮!这个时候我就觉得有一种新鲜的光明在我心中醒来;一个声音。
  我坐在一棵伐倒的树上,摸着那个新鲜的树桩,有一种白色的光明,一个声音,在我心中醒来,好像穿过一个白色的池塘,到了一个地方。这时候我看见了我的生活,非常可怜,作为一个男孩儿到男子的这样的一个生活,为了活下去,为了恐惧死亡,我做了这么可怜的事情——我要学习一种语言。
  我看着他们走过去的时候,我忽然说:“我再也不写诗了!”那是在一九八四年,我刚回到北京。
  我说:“我再也不写诗了;除非我不得不写。”我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安静了下来。
  安静了很久。但是另外一个声音就到来了,非常奇怪的一个声音,就是你们昨天听到的“滴的里滴”这个声音。这是一个危险的声音,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的,但是它在我身体里不断地响,它说“滴—底—的—” ;然后那所有的树都到天上去跳舞,大地上充满了一种白色的光明,所有的蝙蝠都好像飞出来了,黑夜变成了窗子,被打碎;我真正觉得我已经疯了;那个时候,真正是树在天上跳舞,到处都在说话—诗人在说“诗人诗人诗人”,世界在说“世界世界世界”,中国在说“中国中国中国”,英国在说“英国英国英国”……我听了那么多话,但是我都快疯了,我最后听见它说:“盘子在说:‘盘子盘子盘子……’”我忽然觉得这个声音变小了;这时候,我发现我已经睡着了。
  在我醒来的那一刹那我听见一个声音,它对我说:“整个下午都是风季,”—整个儿这个下午都是刮风的季节—“你是水池中唯一跃出的水滴,一滴。”这时候我才知道那个声音—“滴的里滴,滴—里滴里滴—”这个声音变成了一滴水,变成了一个字,我才获得了一个安宁。
  
  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做一个好玩儿的事儿,就是我不写诗,不使用文字,也不说我自己。但是我给这些字以自由,它们就像那些我热爱的小昆虫一样爬来爬去,它们发出声音,就像中国古代《诗经》里说的“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它们还没有经历过漫长的历史,还没有那么多被加赋的意义,它们发出的完全是一种自然的声音,像刚刚长出的叶子,或是鸟儿快乐时候的叫声。
  这个声音会到我的生命里来,因为我也是从自然中来的;它们来的时候,慢慢地这些声音又变成为字。一个声音可以变成很多中国字,我们知道有同音字;也能变成很多故事,变成很多图像;我发现这些图像和故事,它们说的恰恰是我。
  比如说这样一首诗,这首诗叫《电传》—极天尽头/鸟飞/我的脚很小/猪很美/野猪躲过/带钉的木棍/一口吃/柞树叶子/红猪/绿身/蓝尾/—就是咔叭一声,变了;然后说:对/对对/桌子要小/来小土堆/—不断有这种声音到一个画面里去,这个画面就被破坏了,然后产生出一个新的活泼的生命。
  这使我也想起了中国小说里边孙悟空的故事,他在世界上跳来跳去,大闹天宫;虽然干了很多坏事,但是他也使这个世界充满生机。

  我要说的事情就是这个:诗的语言是一种自然的声音,它到我们人间来,到我们的心里来,变成字,变成一个故事,变成我们的生活,它还会离去,它不会留下来。但是它毕竟创造了一种跟我们的生命相和谐的东西,使我们想起了遥远又遥远的一种生活,作为鸟儿、作为鱼、作为花儿、作为树,这种不断不断变幻的生活;那个时候,我们并不惧怕死亡,死亡使生命变得安静,使生命获得一个休息,而我们现在,作为我,我是怀有恐惧的。我还在写诗,也还在岛上种地,也还在这里说话,我觉得等待这个声音就是我活下去的一个道理。我的话完了。(赵毅衡:“非常守时。……”)


  (听众提问:刚才听了三位讲,前面两位北岛和多多是一类的,顾城是另外一类的,完全不同。加上舒婷,为什么他们完全不同的风格,不同的思想,不同的人生体验,会统统地被列入朦胧诗派?)

  我小时候,确实不仅喜欢过昆虫,还喜欢过昆虫分类学。昆虫有六条腿,就都算一类了。那么对于一种想法来说呢,不是这种想法的诗似乎就是一类了;这是一种分类方式。其实我觉得呢,无论怎么分呢,把人分成男人或者女人,分成无产阶级或者资产阶级,分成诗人或者非诗人,我觉得都是一个让一般人心安理得,就是认为自己知道了这件事情的一个方法。好像你一掌握了这个概念,就知道了。但实际上呢,我觉得,像我来说,有的时候我就跟昆虫是一类的,有的时候跟人是一类的,不是固定的吧。孙悟空吧,我们知道有七十二变嘛,是吧,我也是属猴的,所以这①到底是什么东西也很难说。那个不是有个“存在主义”吗?我觉得存在主义最好的地方呢,就是这点:你是什么,这个事儿很难说。但是呢,是不是当人呢,这个要看情况而定。

  (听众提问,问及诗人的真实自我。)
 
  这个我觉得呢,这个我现在有一个感觉呢,就是自从“六四”以后哇,我发现我这人儿就死了,成了一个幽灵,每回做梦呢,都回北京,然后呢,站在街上,都不知道往哪儿去;但是也不太着急,因为已经死了;所以到后来就真的这个走来走去的时候呢,也就有这个感觉:你从一个地方往外看,就是看看而已。所以,嗯,这也是一个奇怪的感觉,就是你可以看死了以后的生活,也可以回想死了以前的生活;而死亡本身呢,是一个好像空虚似的,一个被回避的没有的东西。

  (听众提问,问到如果有人要研究你和你的诗,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

  嗯,我曾经做过一个噩梦,就是我像一个标本一样被扎了一个针,从这儿扎到这儿就钉在桌子上,这时候我还活着,我想逃走。我觉得这是很不愉快的一个梦。那么作为一个研究对象呢,我也许应该老实点儿哈,不动手也不动脚哈,按照说明书这样——顾城儿哈,诗人哈,这样生活。但是,这对于我来说是不太可能的——小时候我曾经说过一句话,写在诗里边,我说我要用我的脚走遍大地,世界也就融进了我的生命;但同时:睡吧,合上双眼,世界就与我无关。②

  (接他人一段关于诗分类的发言后)

  我说几句,我读诗呢也有一个分类方法,我看见好的呢,往往不去记作者的名字,我就认为是我写的;所以有时候看唐诗也很得意,道理就在这儿。就是只有我写的和不是我写的这两种。所以我觉得呢,我是这整个儿的诗歌生命的或者自然生命的一部分。我的分类方法就是这样儿的。

1992年6月5日伦敦
(编者据录音整理)


  ◎文题为编者加。
  ① 这:指作者自己。
  ② 句出作者写于1971的《生命幻想曲》。

文章录入:鹤莲    责任编辑: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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