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大路带着飒飒风声,穿过荒原的腹地,奔向东方。我顶着西风去赶年集。 天空是一个宏伟、完整的蓝穹,紧扣着大地,秃秃的大地也是标准的圆形,没有任何人为的几何体,来破坏这天地原始的结合。 我走了许久许久,才见到一点变化,一道蚯蚓似的土堤,一片火柴盒似的房屋出现了,一缕淡淡的热尘升起来,那就是集的所在地,东冢公社社中心。 走进集,大自然的伟大便顿然消失。尽管这里同样有风,有尘土,有高深莫测的天空,但那交睫闪映的目光和各种呼喊、嬉笑以至咒骂,却织成了一片无形的网,挡住了冬日的苍凉,使人获得温暖和充实。 我感动了,想着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春秋战国的人,也是这样生活的吗?
曾有一句现代古诗,叫做“诗情醉心不果腹,轻云怎比半村烟”①,看来确也如此,当我接近集市中心的时候,满腹天地悠悠的感慨便消退了,代之而起的是对商品价值和价格的思辨。 就在我对街角一个小摊上的几样物品的价值价格进行的思辨近于成熟的时候,却刹时忘记了自身的存在,我呆住了,我听到了一支歌,一支多么美,多么悲,多么怪异而不可想象的歌呀,像冰川下渗出的透骨的泉水,穿过山峡,穿过喧闹的丛林,涌来……
山茶呵,山茶, 我青春的血液, 为你播洒。 你向我流泪, 却不能回答, ——不能回答, 因为有一个官人 已把你买下。
山茶呵,山茶, 你美丽的生命, 被人践踏。 我为你痛苦, 却毫无办法, ——毫无办法, 因为有一个魔鬼, 已把我扼杀。 …… ……
呵,我的灵魂飞走了,随着歌声;在梦中我也没有这样昏迷,竟忘了是怎样穿过了人流;当我的自我意识恢复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公社小饭铺的院子里。
歌手在人丛中旋转,他似乎捧着一只大海碗,舞动时,就变成了一道道飞逝的白虹。 他终于停下来,行了个西亚人的抚心礼。当他抬起身,我才真正看清了他。他个子颇高,蓬头垢面,头发很长,胡子也很长,眉眼很重,如果不是沾满了草屑和尘土,一定黑得怕人。我心头闪过一个念头——“吉卜赛人?”似乎证明了我的猜想,他竟还穿着一件灰不灰、褐不褐的西装,虽然肩头、袖肘多处开线,但毕竟是一件翻领西装呵!(在一九七0年的中国大地上,有谁穿着西装呢!)接着我又发现他鼻子很直,像岩石凿出来的,眼睛……但中国何曾有过吉卜赛呀? 他是什么人? 他向人们微笑了。 蹲②在地上、台阶上、凳子上,甚至桌子上吃饭的老乡,和专门看热闹的人,这时都喊起来: “再唱!” “再来一个!” 歌手躬了躬身,用极为清晰、在这里很少听到过的北京话说:“唱一个《大海航行靠舵手》吧?” 老乡们不满了: “不,要唱那个,那个稀罕的!” 歌手犹豫一下,用一种奇怪的姿势捧起那个大海碗,又开始歌唱了。 尽管我离他并不远,但那惊人的歌声却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是呵,它不是这个世界的歌唱,它是幻梦的回音。我听见了,听见了死神割刈的拍节,听见了爱神箭翎的风鸣,听见了地府崩坍的轰响,听见了银河荡桨的波声……它溶化了我,解放了我,使我脱离了物质的重枷,脱离了万恶的引力,飞上高高的天庭……
在破晓前, 我踏上路程, 沿着铺满秋霜的堤埂, 向前走呵—— 穿过草滩、越过坟冢…… 漫漫的黑夜呵, 你怎能湮没 我这渺小的生命。 我像启明星, 等待着红日东升……
在黎明前, 我踏上路程, 沿着布满积水的小径, 向前走呵—— 越过洪流、穿过阴云…… 凶恶的雷电呵, 你怎能阻挡 我这忠贞的爱情。 我像啄木鸟, 叩响春天的家门……
正当我乘着歌的旋律,在天宇间自由沉浮的时候,却突然遭遇到一阵粗野的、破裂的噪音,漫空闪耀的冰晶刹时被搅得粉碎;我一惊,坠落下来,落回到地球上,我清醒过来。
我看见歌手恭顺地、无言地站着,而那可恶的噪音却仍在不停地发射。我定神看了看,终于找到了那个噪音发射器,那是一个属于干部范畴的人,帽沿有点卷,袖口有点白,口袋上插着一支钢笔。 “你胡嗷嗷什么?放啥毒?呃?呃?你个富农坯子,你啥态度?啥立场?啥思想?你说呃!为啥不唱样板戏?呃?呃?!” 歌手终于回答了,回答得很谦虚:“我没有资格。” 这时老乡们却不平起来了,怎么能让他一人受过呢: “唱啥不是唱!” “听个新嘛,这个歌中听!” “听戏啥的,匣子里忒有的!” 我也激动起来了,一时竟忘了对象,冲上去,对那干部抗议道:“古希腊的奴隶主,也不会这样对待荷马!” 那干部像看神经病似的上下看了看我,白眼一翻:“什么拉稀的褐马,放屁的灰驴,你懂嘛儿?少管闲事。” 我气得噎住了。 吃饭的老乡这时却哄得更厉害了。 “你让他唱么!要不,你来唱!” “唱唱咋啦?死不了娘,坍不了炕的!” 一个满脸发红、透着酒气的老农挤过来,竟推了那干部一把:“四侄子,你就消停点吧!” 那个发射噪音的干部四面受敌,终于支持不住了,退到院门边,但却不甘心如此丧气地收场;他振振余威,来了个近乎“亮相”的姿态,指着歌手喝了一声:“告诉你!……”才徐徐退去。
噪声消失了,歌手也不歌唱了,大家也不要求了,却纷纷把已经蒙了一层薄土的馒头、花卷往他的海碗里放,有的甚至把整盘的猪头肉都送给他。他躬着身:“谢谢,谢谢。”——他是个乞丐。 他收获了许许多多,盘子和碗都装满了,但却迟疑着。 他看见旁边有个拖鼻涕的小孩,便躬下身,和气地说:“小弟弟,你能帮我拿一下吗?” 那小孩扁扁嘴,有点不高兴,像是说:一个要饭的,还叫我……不料他妈妈给了他一巴掌:“快拿!” 小孩脸有些红,但终究还是小心地端起了盘子,跟在歌手后面;大家庄重地让开了路,他们向门口走来。 歌手走到我身边时,认出了我,微笑着点点头…… 在尘土飞扬,微微发斜的阳光里,我看见了他的手——一双多么奇特的手!长长的,白皙而又肮脏的手,悬垂着、摆动着,没有生命的迹象。那破损的海碗,完全是靠手腕巧妙的挟持,才免于落地粉碎。我惊骇地看着他,他的眼睛坦然而又善良,落满尘土的眼睫,在金棕色的虹膜上,投下一片细密的影纹。 我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你……” 他懂了,凄然地笑了:“残疾人,惭愧呀。”说着,便缓缓地走出门去。 门外歪着一个旧土筐,筐里有一些地瓜干和高粱饼,歌手来到筐前,艰难地把食物往筐里装,我顿时知道他将凭借这些作食物维持几个月的生命呵!(当地逢年过节,才有施舍,以为吉利。)我看着看着,颤栗起来,忽然抓出所有的钱,塞进他的破口袋,也不管那满地滚动的钢蹦儿,便跑开了。我感到深深的羞愧——这是对人、对艺术的侮辱。
我在沙尘飞扬的集市中盲目地穿行着,喧嚷的人流通过我的身边,他们是那么高兴,好像从不曾遇到过痛苦和疑惑。我凝视着一棵巨大的、被电火烧黑的老树,心中发问:这就是我有生以来的骄傲,自豪吗??——我的祖国!! 在有些时候,疑惑反而比痛苦更难忍受,生活既是一杯苦酒,就不必慢慢品尝,而应把它一饮而尽;我狠了狠心,又回到公社饭铺。 我失望而又轻松地发现,人已散了,歌手和土筐也踪影全无,小院变得普普通通。我嘘了一口气,像卸下一副担子。 但谁知就在我正想乘风离去的时候,却听到一段关于歌手的议论,那是蹲在桌旁的一个红脸老农跟对酌者的酒中真言: “他唱的味儿是真不赖。” “你说的,人家北京的大学生,学的就是这艺术。他的娘还是个洋人来,他生在外国哩!” “外国?咋地上咱这来啦?” “咳,他爷爷可是咱这富农,可他爹那是八路,牺牲了,他的娘就回娘家国了,可怜哩,生下就没爹哩。” “就为这呀?” “不全是为出身啥的,他(低声)还反对京城里五个还是几个大人物哩。” “噢,看着倒是挺和气。” “和气?好悬啦,厉害哩!把他那么吊了三天三宿,也不觉悟。” …… …… 尽管在集上我什么也没买,什么也没卖,但我却感到得到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当我踏上归途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迷蒙的暮气从大地上升起来;冻红了的西天,滑过一只只孤雁…… 走着,走着,我又站住了,在苍茫的村影里,传来了歌声;尽管风把它吹得支离破碎,但我还是听出来了,是他唱的——
我像启明星, 等待着红日东升; 我像布谷鸟, 叩响春天的家门, …… ……
我听了许久,许久,终于转过头,顺着大路向海滨走去。 伟大的天地被夜幕隔绝了,但歌声,东冢的歌声,却穿过黑暗在天地间飞扬,荡漾……
1980年
◎ 此篇最初题目即“东冢歌声”。“东冢”是作者1969至1974年随父“下放”期间所在公社的名字。发表时(首刊于《长安》1981年1月号)从政治敏感角度考虑改题为“西冢歌声”。 ① 这是作者自己写于那一“下放”时期的诸多“现代古诗”中的两句。 ② 当地老乡习惯蹲不习惯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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