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记忆在他心中顽强地醒来,他不是什么儿孙夫婿,他只是一块石头——“你怎么会以为我是人呢”
歌德说: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们走。但丁随《神曲》升入天国;而曹雪芹千点万妆的女儿世界,把贾宝玉导入太虚幻境。
中国人只创造了两个理想,一个是山中的桃花源,一个是墙里的大观园。我的笑话不过是把大观园搬到了山里,忘了林黛玉的药锄是葬花用的。
我是死了的人。实际贾宝玉根本不能有超过十七岁的生活。
宝钗屋子一片雪白。其实她是天然生性空无的人,并不须在“找”中“执”中参透看破。她一件件事都做得合适,是因为并无所求。林黛玉敬她妒她,除了姻缘之故外,更主要的是,这是一个她无能为力的世界。 林黛玉心性之强,达到女儿的顶点。她知道湘云、探春都不如她,至于宝琴,更是视之若无,所以很好;但对宝钗(一直心怀恐惧,这个恐惧是一种对未知的恐惧)是一个例外。她无法明白宝钗的心之所在。 宝钗生为女儿身,却并无多少女儿性。
毛泽东位居贾母,却喜欢宝玉、黛玉的心性,最讨厌贾政。而周恩来恰恰是袭人、宝钗。他依赖周、惧周,同时也有几分对未知境界的尊敬。 他会骂任何人,但不会骂周,他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周的礼貌,只会私下里使点小性。 林黛玉和宝钗有时会发现她们同样寂寞。 天无情,亦无私,但还是做了很多事情。
一枝花和那个微笑,除此以外还有什么? 真理就是那么简单。而众僧在经文中行走,像游人需要千万个台阶。(空气和无,都不用台阶) 在哪里看天都是天,只是大地有所不同。
宝钗的空和宝玉有所不同,就是她空而无我;她知道生活毫无意义,所以不会执留,为失败而伤心;她又知道这就是全部的意义,做一点女红,或安慰母亲。她知道空无,却不会像宝玉一样移情于空无,因为她生性平和,空到了无情可移。这也许就是儒家生活的奥秘。她永远不会出家,死,成为神秘主义者,那都是自怜自艾的人的道路。她会生活下去,成为生活本身。 她与生活唯一的不同,是她还看得见虚空和走进虚空的人看见的幻影。只有她听清了宝玉最后的不祥之言。
宝玉若没死,在现实中一定变成个癞头和尚,疯疯傻傻;黛玉若见了也必厌烦。黛玉若不死怕情况更糟。他们都有情,爱的是如花的时间,心与花时同,一旦时过境迁,花叶飞散,变成了瓜皮烂果一类,就尴尬了。 男儿可疯可老,女儿只有死。 (当然对于男儿,死也比疯要好,只是需要机会。)
司棋被带走时,宝玉大恨,说真不明白女儿结婚成了女人沾了男人混账气,怎么就比男人还混账。老婆子就笑,问他,这么说,女儿都好,女人都不好?宝玉说,是,是。老婆子就说,那么我要问一句话(这句话没问,也没答,宝玉就被王夫人吓走了)。其实老婆子要问的是,那么女儿是哪来的?宝玉大约不会回答。若答也就说破了《红楼梦》的本意——女儿是天上来的。 诗亦如此。 在文学史上论证诗的血缘是可能的,但却不能找到诗的真正出处。 如果没有美,我可能毫无信仰。
雷说,她希望我死。我知道这是真的。别人问她,你死吗?她说,不,我要活下去。我知道这也是真的。 我不被爱,也不被妒嫉,但会被怀念;她说她会写一本书,让我在书里活着,条件是我死。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因为像我这样的人老活着就不太合适了。 其实在这件事上,我是不值得说的,(因为我老错过闭幕的机会)值得说的是雷,她不是一本书所能说清的,(而我永远也不会写这本书)能说的唯一的线索是宝钗,她们很像。
中国只两次描画了人间天国。一个是陶渊明做的桃花源,一个是《红楼梦》中的大观园。两处时隔千年,中有诗星如昼,一片到元人入侵便渐渐黯淡的诗境,“断肠人”后,竟无以承继,竟成了金瓶梅的世界。
(1)人好像应什么都知道点;(2)老老实实过日月,而无妄想;(3)有点理想照明。 妄想有现实的可实现性,而理想重要的是不可实现性;它们最完美的一体性是爱情,最荒唐的结合是科学共产主义。 贾宝玉少年突遭打击,妄想破灭,理想转移。理想是本性的影子。 宝钗无妄想,亦无理想,亦不会破灭,又啥都懂点,自可过太平日子。
她无求无喜,却一切有度,不是无可奈何的折中,却是一种“合适”。这“合适”的法则举世无例,所以也不拘泥。所做大体是公正,名分上的事自去做。但也无私,宝钗虽劝其兄,却也毫不袒护;对针锋麦芒的黛玉都意外爱护,赠诗送药。小心人读此多以为是她伎俩,其实不然,宝钗还是知人品性,清浊,她看黛玉倒是较宝玉为重。其实她又何尝看得上宝玉。
如果我喜欢一女孩,她对她既不会同情,也不会妒嫉。女孩自比男子生得清净。她会有点不平。她对她,自比对我好得多。 她能做那么多事情,都是出于欣赏和公正,毫无私情。这是我无法想象的。她说“我喜欢我的看”。
导演会注意到你是不是好演员。但演员在戏中经常就忘了。 感情和爱情在她面前多么偏狭。
你为什么笑 无可奈何才会笑 冯梦龙 耶稣为什么不笑?因为他含有希望。 佛自西来,只是白马和经书,入盛汉盛唐,只是一个意味的信仰(真) 而现代西方民主,是和电视、军舰、投资一起来的,是一个混合的妄想。 中国并没有接受西方。只是忘记了自己的感觉。
她们生得周到从容,对死却有一点冷漠(当然该哭的时候还是要哭)。死是一件自然的事情,既不浪漫,也不必多想。 死者故去是自然的,重要的是让孩子长大。
德国(1992年4月)
◎ 此篇为作者翻阅《红楼梦》时随时写在备用纸页上的一些字,可视作即时感想。作者自幼爱护书,决不在书页上批划。此篇标题为编者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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