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罕语词点 城语不全
——笔记零星(发现、诗话、哲学、性情、短文)
作者:顾城 文章来源:《顾城文选.卷四.生生之境》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8-8-24 7:01:26 | 【字体:
 
零星一:

 · 忘——亡心妄——亡女;想——心相。

 · 懂不思想的人才懂思想。

 · 可惜他们不思想没有变成花朵,而是变成了石头和泥土。

 · 遥远的地方是美丽的,因为它只存在于你心里。

 ·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好像是第一次,他们到处看着,眼睛有神。他们的惊讶像宝石。

 · 如果你因为一束阳光而看见太阳,那你就看见了所有看见太阳的人。

 · 反叛和宿命——大海掀起无数反叛的海浪,却从没有升上天空。

 · 没有梦,人什么也不会懂得。因为只有梦,让你知道另有世界。而不知另有世界的人,也不知道这个世界。

 · 失去,就得到了;没有,就有了;折断的笔才是笔。

 · 法行伪 言必失 

 · 所有事,只能在诗中实现。不然会招来苍蝇。

 · 人类太忙,没工夫爱自己。百忙中给人送药,也是在和人作对。人类忙于和人作对,怎么忙得过来。

 · 一个人取得食物的能力,同生命的真意有什么关系?能力不过是一种体面的盗窃行径。即使盗窃可能到达真意,体面也不能。
  世界称颂了贼。

 · 生活中诸多事,可以帮你度过时间,却不能帮你越过时间;因为这些事尽管辛苦,毕竟是太不困难了。


零星二:

 · 小说是审视;而诗是目光。

 · 小说是诗的断章取义;诗是小说的断章取义——但都是完整的。

 · 在没有到来的时候,我们工作,我们的工作就是等待,一个兔子会来,一个声音会来,甚至神明。

 · 星星偏离轨道,远处另有星星。偏离看似偶然,却隐含着必然。这一隐含非我们的语言能及,却使我们的语言以及生活在运行中发生变异。

 · 艺术是花的时候,结出神的果,这时哲学是叶子。

 · 诗显示世界的来源。所以世界上怎么能找到诗的来源呢?

 · 给有磁力的字以自由,让它们自行组合。

 · 有时字,像被水推动的石子。

 · 写诗如潜泳、采珠,屏住呼吸。它在我呼吸时到来,想留下它我小心地潜泳,我不采它,只想细细记住它的光芒。

 · 当人们不为价值而写的时候,自然不为无价值而不写

 · 和谐的那一刻,个体和宇宙,生与死,有与无的界线顿然消失。

 · 冰雪的思想翻转过来,锡水般沉重。

 · 假花可以妆扮得和真花一模一样,但是它没有上天的密码,就不能生长,甚至连枯萎都不能。

 · 《诗法》唯一——反对包办!
  父母儿女,主谓宾语,名动副词,无一不是包办。

 · 《红楼》的完美,给我们剩下的是一个粗鄙的世界,以及再无可能。
  只有个别易于萌发的美丽,闪闪耀耀,如同它灿灿大树下的小草。

 · 提高纯度
   并不是把语言压成果干
   而是让语言像一片光影
   轻轻一触
   心就变成了花朵

 · 事情都是纯白的
   向前走把墙推开——
  形式不是灵魂的道路,而是它留下的脚印。

 · 从叶到花,或从花到叶,于科研是一个过程,而于生命自身则永远只在此刻。花和叶都是一种记忆方式。果子同时也是种子。
   生命是闪耀的此刻,不是过程,就像芳香不需要道路一样。

 · 写诗是自然现象。发表诗是社会现象。

 · 两个女孩走在一起的时候,哲学家忽然感到羞愧。

 · 美是唯一的真实,当它到来时,一切都形同虚设。

 · 诗是树叶,比秋天短,比世界长。


零星三

 · 中国人的哲学就是中国人的天性。

 · 若求无价值,无价值便还是一种价值
    若求无目的,无目的便成为一个目的
   若求不求,便仍在求

 · 人生不能有目的
   因为目的是空的
   人生不能没目的
   因为人生是空的

 · 这个人生不错,就像知道了答案的考试一样。
   试想如果上帝根据你的一样样选择判分,有的人可以判不死,那人生该成什么样子?

 · 世上只有一本书就是,别的书,都是它的注释。

 · 人都像你怎么办?
   人长的全都是鼻子怎么办?

 · 有了佛学还有哲学
   这真奇怪

 · 魏晋疯而不笑 明末笑而不疯——趣味即神明

 · 民主是集体的个人主义
   独裁是个人的集体主义

 · 两只小鸟,一只死了,一只正在死去,死了的那只多么安静。
   一只正不住地使用翅膀,而另只不用翅膀也飞走了。
   我记着,它向前飞的样子。

 · 丢了钥匙以后,墙就被推倒了。

 · 没有天堂
   只有门

 · 人道主义是对非人道世界而言的
   所以诗里没有人道主义

 · 我不知道什么是真理,但我知道,它一定是简单的,要不人早知道它了。

 · 上帝、万物、自己,他们彼此说这个故事,说得越来越认真,终于造出了一个神的世界。
   现代,上帝没了,他们“等待戈多”。

 · 你信不信真理?”
   生自自身,不信也信
   生自灌输,信也不信

 · 生自自身是真理
    生自灌输是观念
   真理与生命同在
   观念与生命无关

 · 被蛀空的木头
   渴望火

 · 无为而尊者天道也
   有为而累者人道也
   相去甚远不可不察

 · 不忘其所始
   不求其所终

 · 如果世上没有爱
   就没有人类
   如果世上没有恨
   就有过多的人类

 · 真理是一朵醒来的花,而不是一堆恰如其分的调料。
   人在接近它时候,不要带着篮子。

 · 人以为上树必须有梯子,他们忘了苹果并不是爬上去的。

 · 说人是世界创造的,犹如说脚是鞋创造的,鸟蛋是鸟窠生的。

 · 到处是男人和妒忌男人的女人。她们为他们诱惑而成为他们,一并加入世界中的争抢,试图用虚妄证明自己的实有。


零星四:

 · 我非存,却使美再生
   所以——你是乌有的,又是必须的

 · 中国人没有家
   想家就是家
   明亮得就像泉水 月色
   鱼龙潜没

 · 任何一朵花被践踏,他都会痛苦,任何一只鸟飞上蓝空,他都会快乐,因为他与万物同在。

 · 我信神 但不信神要我信它
   神那么稀罕人信就不神了 有那么可怜的神吗

 · 人总在说世界复杂、人复杂,其实不过是发生了一点混乱而已——人忘了自己的来源。

 · 在梦里也度过很长很长阴暗的日子。在座位里,在小瓦片里……
   忽然一刻光芒四射,自由自在,一扫所有琐碎的苦楚。

 · 为玉者碎,碎之又碎,世上怕只剩沙了。
   我不知是否因为中国人情感格调太高,于家于舍于言于行中倒无了情感。
   多次想哭,都无眼泪。

 · 跟自己说话比较自在。上帝知道得太多,所以傻了瓜达。

 · 自己并不包庇自己,和化学家谈化学,和历史学家谈历史并不小心。以为听来的是化学,是历史,就要小心喽!

 · 我说你们,就是在说我——唯一的神

 · 爱你们和你们无关,和我有关。

 · 放下心 万世轻
   尽人事 听鸟鸣
   废成败 赏光阴
    空空者生生  

 · 放下书,猛地知道,自己在新西兰的山里边。已经天黑了。

 · 每天看蓝蓝的海,圆圆的海,看得久了,在梦里也能看见。

 · 就像木柴,把光带给阴冷的日子
   阳光通过树
   明亮百年后的房间

 · 当你变成男孩
   你就看见了
   微微走动的荷花

 · 女人嫁给男人是这个世界的一大不幸,有如诗变成了政治,而字变成了章程。

 · 他如此忠于自己的心和感知,以至逃离了人世。

       (19876月旅欧至1992年初岛上)


短文一(西方人……)

  西方人对未知的一切始终有一种期待,他们觉得人有理性与万物不同,必有一个原因,因此应当有一个发现彼岸和得救的可能。
  他们认真地给神造了房子,乘着上帝、逻辑、实验科学的船不断地向彼岸进发;在他们毁灭性的成功中,他们看到了东方,看到夜空中高高低低悬挂的石头,他们再没有船了,他们乘着自己的痛苦航行——世界为什么是这样的?他们要问——这是他们的本性。
  中国人的本性是什么呢?是明白,从不追究这类早期孩子问出的问题。“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以有涯随无涯殆矣”——他们并不惊讶,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宿命。最高妙的禅宗也不过说此岸即彼岸。                                                                                                          (877月瑞典)


短文二(人生……)

  人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再简单不过了。人世所以闹得这么复杂,盖是因为加进了目的,一加进这个怪物,立即就复杂无比。你想当博士,就必须啃书本、钻逻辑,甚至琢磨着巴结导师,导师有什么乖癖?有没有孩子?就复杂极了。如果你想当博士,还偏说并不想,而是为了真理,编出另个目的诓世,那就复杂加复杂,不仅复杂了自己,还复杂了有目的的别人,让人们更有根据说世界复杂。
  大家都抱怨复杂,却不愿想自己就是复杂的根源,麻烦都是自找的,只要诚心,就会看见世界简单至极。你须做的只是扔掉目的而已。这时你自由自在,人人自由自在,天下太平无事。
                         
                       (8712月香港)


短文三(这是一个……)

  这是一个单人座舱——大游戏小人间。这是被忽略了的传统——无为而无不为。
  游戏一开始就越出了人世文化规则——齐物者齐天。
  游戏目的超越天地生灭定律——无法者无天。
  庄子游乎四海之外,孙悟空大闹天宫,毛泽东欲与天公试比高,无一不显示出对既有文化的轻蔑。
  这使我想起鸟啄它的蛋。
  “天地有始,以为天下母”亦可透解为:开始即来源。
  我来自鱼、鸟、水,也来自空气、浑沌和那永恒的寂静。
                                                                               (8712月香港)


短文四(睡意……)

  睡意还没过去,就合目静卧,忽地,出了一句话:背着身写作,背着身发表。瞬而清醒,就想这话什么意思,莫不是因要出门,一去万里?名为访问,实是走江湖,见朋友,拜龙头,做广告,卖点诗文,闹点笑料——背着身,反着身;背着身,扛着身也。 
                                                                                (
8810月岛上)


短文五(两千……):

  两千八百个女子跑过弯道,颤动着一堆一堆的身体,让你不断想到土豆口袋摔落地面的声音。幸亏那些男子扮成苏格兰乐师,让号不停地响。
  教授耸耸眉毛,忽然问:瑞典姑娘怎么样?你吃了一惊:瑞典姑娘?瑞典倒是有好多毛森森的树。那美国呢?美国灯光下头都是男子,和阴凉的猪火腿。
                                                         (8811月美国)


短文六(把……):

  把小画片剪下来,钉在墙上,把书放齐,抄好的诗也钉好。一间小屋小得像船舱,就这样和别人说话,开始文学生涯。看时尚著作,说看经典的都是大家。有颜色的世界和有声音的世界,告诉别人做法。总要找到一个方法,别着或解开自己,像四年级看二年级的试题,而又觉得六年级高不可及。千百人就是这样。在美国,晚霞也可以是垃圾一堆。
                                       8811月美国)


短文七(会碰到……)  

  会碰到这样的人,他直瞪地看你,像你发了疯,简直跟我碰上几元几次方程一个样。我知道他脑袋停住了,不明白我的生活逻辑。我有时想帮助他们,但没办法,只好由他们去。倒不是我的逻辑太复杂,而是我的逻辑太简单了,就跟放在眼前的东西找不到一样。
  他们的逻辑我大体知道,前言后语,只是要我实行却难。
                                         8812月美国)   


短文八(沈从文……) 

  沈从文小说怎么看怎么顺。
  凡有做作必是说谎。
  世上万般事皆可说谎,独艺术不能,故世人将艺术叫成大谎。至于这谎何以比现实还要诚实,世人就不去追究了。
                                                         (8812月美国)


短文九(铅笔在……) 

  铅笔在写归类大纲:
  一.铅笔同毛笔一类;毛笔同茅草一类;茅草同松柏一类;松柏同坚强一类;坚强同革命一类;革命同文章一类;文章同“笔”一类。
  二.铅笔同铅矿一类;铅矿同金矿一类;金矿同银行一类;银行同富有一类;富有同愚蠢一类;愚蠢同灰暗一类;灰暗同“铅”一类。
  所以世界分为两大类,铅类和笔类;而我是铅笔,所以我是世界之全,我是世界之最。
                         
                       (8812月美国)


短文十(社会是……) 

  社会是男性的。社会是伪造出来的。男性是离开了生命本源的绝望体,惶惑弱小,所以终于伪造出强大的社会生活来。
  女性是上天光辉的显示,却不会看见它。男性能够看见,但他们是黑夜,所以不能接近这个光明。
  这光像春天一样传递在花之间,使生命永远新鲜。

  在她们不说话时是很美的。
  在她们说话我听不懂时是很美的。
  在她们说话我听懂了时是很美的。
  她们到这个世界上来是个错误。
                              
                    91年岛上)

 

短文十一(一个作品……)

  一个作品,如果倾向表述,它就倾向哲学,如果倾向表达,它就倾向艺术,如果它意在给予,它就倾向宗教,如果它心在获取,它就倾向政治。
  哲学是无神的,无论怎么唯心唯灵,老子苏格拉底尼采莫不如此;而艺术是有神的,无论怎么唯物唯利,金瓶梅巴尔扎克后现代全都一样。
  完美的哲学和艺术一概达到了“给予”的宗教境界,却不是宗教,因为它从一开始就不抱这个初衷,它干干净净,就像光没有黑暗,所达即至境,宗教也难以企及。
  宗教秉持“给予”的理念,便常与“获取”遭遇,反而必须时时挣扎,以免落入政治式的黑暗。
  “你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前者是哲学是艺术,后者更像是宗教;而政治则是全然黑暗的建设。
                       
                          (91年岛上)


                 19876月欧洲-19922月岛上

◎ “罕语词点 城语不全”,其“罕”“城”皆作者自称。作者有名可罕。此篇为作者随机笔记,编者稍作归类,并加小标题及副题的括号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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