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了一个儿子来分享她伟大的爱。你不喜欢儿子，因为你自己就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大孩子。你将灵魂卖给了魔鬼。上帝却仍然在死亡的边缘给了你启示：用一部小说作人生的结尾。

那天夜里，我给你取一个雅号

　　在北京那间四壁拍满血手印的小屋里，你成为中国唯一的“童话诗人”。
　　朦胧诗的山巅，有你耸立的树林。
　　南下的火车上，你结识了你的命运，从而开始了漫长的追求，冒着被送进精神病院的危险。
　　其实你更应该是个一生都不停追求的诗人。
　　然而你却用爱营造了一个家。她爱你，如同母亲爱护自己的孩子，如同姐姐疼爱自己的弟弟。
　　而你是个从骨子里往外古典的人。早在不上学而去放牧的童年就幻想成为贾宝玉；当你做着小木匠学徒时，就觉得已成为妻妾成群的庄园主了。
　　你终于到了新西兰，却终于兴高采烈地选择了一个荒岛，开始实现一个现代庄园主的梦。
　　那天夜里，你说这个岛叫做“激流岛”，我就给你取了一个雅号：“激流岛主。”
　　你揉合了一个农民的勤奋和一个诗人的浪漫。你成了吓唬海鸥的稻草人，成了鸡倌儿、兔倌儿和集市的摊贩儿。你高高兴兴地做着这一切。你仍然是个诗人。
　　你有了一个儿子来分享她伟大的爱。你不喜欢儿子，因为你自己就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大孩子。
　　为了诗也为了庄园的梦，你有了一个妾。然而当妻欣然地帮助妾成为妾时，你却失去了心灵的平衡，尽管妾让你充分成为、也是第一次成为真正的强悍的男人。
　　在成为贾宝玉之前，你注定了是一个流浪诗人。而就在你流浪欧洲的日子里，妾却欣然地背叛了你。
　　于是，在真与假之前，你因失去了感觉而流泪。

你要作一了结，却无法解脱

　　你将灵魂卖给了魔鬼。上帝却仍然在死亡的边缘给了你启示：用一部小说作人生的结尾。
　　于是你夜以继日，写得异常痛苦，作为一个了结，一种解脱。
　　固然可以了结，却依然无法解脱。在你大谈老庄的时候，也就是最无法摆脱的时候。
　　《英儿》非但不是一篇言情，抑或你所说的商业，相反，她给人以冷飕飕的感觉，像绝笔。
　　其实我们大家都应该明白的：那就是绝笔！你所需要的，只是给这绝笔加上一个精彩的结尾。
　　那天你得意地指着那句“你们是我的妻子，我爱过你们，现在依旧如此……”让我看初稿时，我忽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莫名地感到一阵怯意。
　　而她却没有想到。母爱使她只想到保护那你不喜欢的孩子免受伤害，只想到怎样做才能使你不太痛苦地慢慢适应一个人孤独。而她应该是最了解你的：你永远无法适应，如同你永远无法适应这个世界。
　　分居，对你来说，无非是觉得受了双重的欺骗，第三重欺骗来自生活。

你用自己做“行动艺术”

　　于是，你就用自己做了结尾，一次“行动艺术”。而无法让人原谅的，是你带走了原来不该带走的——她那年轻、热情、鲜活的生命，用斧头。
　　杀人也是一种尝试。你说过，外国人其实一点儿也不了解中国人和中国的佛教。佛教原本是残忍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所以佛教是可以杀人如麻的，只要随后放下屠刀，就可以成佛了。
　　你随后就放下了，随后就用早已准备好的绳子，将自己放在了树上，成为风的作品。
　　有人说，但凡纯粹为艺术而生而活的人，是很难迈过三十七岁这道坎儿的，如高庚。你也没能迈过。
　　我依然无法令自己相信，本不该去的如此去了，而且带走了自己最心爱的——她。我们大家一开始就错了，只注意保护了孩子，却忘了人走时是要带上最爱上路的。

你们原来就生活在小说里

　　我仿佛总听到电话铃响，每次都是你的声音，低弱而清晰：“哎，哎，是你呀！等等，让她给你说呵！”随后是她快乐的声音：“我今天做了好吃的……”
　　说！说呀！那边的那个世界也有电话吗？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来。尽管你选择了一个令人无法接受的方式，但你仍可以拨个电话的，告诉我：
　　你是不是真的去了？还是又一篇小说？
　　是你原本就是小说，还是生活本身就是小说？
　　她说过，你们原来就生活在小说里！

九三年十月十一日夜
惊闻噩耗拾笔于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