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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光明升起来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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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有个词叫“相思”,一种很淡的模糊又清晰的感情--女孩儿的,或许也会是男孩儿的;但是性质是女孩儿的--柔和,明澈,懵懵懂懂。
……她不很清楚,但又是清楚的,所有的花,整个的春天,在这个时候都微微地颤动起来,这是生命之间一种相通的抚慰和传动着的怜惜。
……它是一个非常成熟的完美的阶段,可以成为一个境界。
它不是“我想念你”这种东西,它是爱情之前的一种理想,充分的憧憬;这时万物新鲜而含笑含泪,美丽充满了自身。
……那是光明升起来的时刻,生命中有一种愿望,它总是要脱离黑暗,脱离混浊,脱离重力,使自身和万物都处在清澈干净中间;“相思”就近似这样的状态,永恒的女性就是这样的一片光辉。
……为什么说中国的审美和它的精神在《红楼梦》中达到了最高点,也表现在这里了--不仅光引她上来,而且她可以在光中间停住,她成为光,此刻成为永恒。这是它最成熟的地方。
……他写的是人间,但是写出了人间天国。
4月25日 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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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统治别人,要比别人高,一定要这个荣耀,有钱没钱都可以是次要的;中国人的这种心思太重了。这种荣耀没有上帝,也没有神,甚至没有好和不好;只是因为只有这个东西能够肯定他的生活。我在你上边,我可以葬送你,你必须服从我;这是许多人活在世上的最终满足。这种心,使中国合久必分,又分久必合,使中国没有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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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所以一直在考状元呵,这是人生价值的一个肯定方式,跟现在想拿奖很像。
而做一个假的人,不如做一条真的鱼或者做一只鸟更好;写诗给予我的快乐在于能够变化,在变化中感受一重重真实,一重重生命的感觉。
中国少有傻子。你这样生活这样思想,人们看你就是傻子,要不然就是疯子。我去那个最低级的单位工作的时候,他们就说我:哦,你是第六个傻子①。因为在选择工作这样的事上,人们总是选好的地方去,高级的就是好的;所谓“人往高处走”呵;中国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我曾经以为过,我想人是能明白的。后来我知道了,人并不要这个,他们不要这个东西;他们喜欢西方也只是喜欢西方的电视,而这个东西他们是不要的。高贵感是人人不同的。最高贵的人可以不在乎当奴隶,因为他不需要以别人的眼光肯定自己。越没高贵感的人才会越想高人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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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甘地他在印度搞的不是民主,而显示为一种跟印度的宗教感情长在一起的,那么一种朴素的,拯救大众的精神,它是从根基上生长出来的;像他说没有英国布我们自己织,然后他就纺线,他不要侍从,自己光着脚,光着头,腰上缠块布,裸着身,一步步从这个村子走到那个村子。
……那么如果真的有理想,或者真的信仰一个新的民主精神,想要拯救__的话,想让__的农民跟着走的话,那我觉得就是这样的东西:光着脚的,吃粗饭的,献身的,像朱光潜说的那样,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的,不计成功、失败都将路走完的,全作命里注定生死皆无抱怨的,有这样的精神,大概才能说有了一点儿希望。
……问题是这样的,就像我们写诗一样,我们心里有一个感情,我们才能写出这一句句诗来;要是我们光讨论这诗是由什么样的语言构成的,语言在诗中的意义,结构对诗的意义,那对诗的出现是毫无用处的。
李白有一句诗叫“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还有一句诗叫“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一个国家形式,民主形式也罢,共和形式也罢,是由一个精神推动产生的,它并不是由这个预先的设计产生的。现在整个弄错了,很多人认为仅仅做一个形式,像你说的再设计一个策略,成果就可以到来了;我觉得这有点儿本末倒置。
形式是重要的,如果没有这个形式,像×××呵,性命说丢就丢了;但是如果没有一个崭新的精神,永远不会有改变的可能。很简单可以看到,__学生在海外的自由环境中正在做什么,孙中山当年在美国还洗盘子,把钱积攒起来投入他的理想,现在你住洋房、坐汽车,民主的内容成了彩色电视、花红酒绿,甚至倚强凌弱,骨子里还是做人上人、做统治者的心思,喜欢让人家向你欢呼;甘地不需要人家的欢呼,他热爱自己遭遇的一切,包括坐牢,他说监狱是关盗贼的,对他来说是圣殿呵,他愿意成功也无所谓失败,愿意为无论成功还是失败付出他的全部所有作代价,他成功了也不要欢呼呵,也不当国家元首,什么职位也不要,还干他的最不讨好的事,直到挨了一枪,还满心幸福。那这个就是个很大的差别了。如果没有这种无畏的精神,没有这种精神推着我们创造,推着我们临近生命的真谛,达到一个真诚的和平的世界,那么我们所做的事情算是什么呢?跟我们反对的现__有什么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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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大家现在对精神有点儿怀疑,因为中国曾经有了太多的“精神”。但是没有精神绝不会有崭新的形式,你再设计得“完美”也不成立。精神可能导我们进入非预想非期待的形式,……因为历史并不是我们的母亲,她并不照看我们。
但是历史并不是一个阴错阳差的产物,历史是一个必然。
在失去精神的时候,历史沿着巨大的惯性滑行--我以此描述中国的现状。
……但是我知道日本有一种精神;比如有些人他们坐在庙里搞禅宗,他们坐在庙里不动,而另外有一些很辛苦的人,他们工作完以后也到庙里来坐一坐,在他们面前坐一坐,或者转一转茶杯,这是一个依靠。精神可以创造现实,却依靠不得现实,因为人世无常,任何现实的东西都不能满足人的本质需要。日本正是有这样的精神寄托,才使他们的现世生活得以制约和平衡,才维持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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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多人在转动这个失去了密码的锁,并且设想门打开以后的美丽景象,为这个景象的每个细节人们争论不休,并且满心欢喜。殊不知门里有什么样的奇迹绝不会理会人们在门外的热情设想,它只将你的本性图象送给你看,而门是由这个民族的精神打开的。
(全文6,100字) 1992年4月 柏林
① 顾城1974年回到北京后,放弃进入国营单位,而坚持去一个“不入流”的最低级的街道服务所当木工。分配去那里做工的都是些哪里都不录用的残疾人或者经过劳动教养一类处罚的人。那个三四十人的服务所当时有五个弱智人,被叫作傻子。大家因为看顾城的身体、家境、身份不仅毫无缺陷,还居然可算上乘,便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那里,于是称他是“第六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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