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顾城文选 卷二 思忆朦胧》 |
《浮士德》·《红楼梦》·女儿性
——与高利克①先生的对话(全文)
(此篇已据录音及作者笔正手件再校) 顾城:您是说《浮士德》?它那个句子翻译出来是这样的,有点像佛教的说法:“一切皆幻,如露如电。”----“一切无常者,只是一虚影;不可企及者,在此事已成;不可名状者,在此已实有。”最后的结尾照郭沫若的译法是:“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们走。” 高:“引导”,就是这个问题;“引导我们”是《浮士德》最后的,最重要的一句话;《浮士德》是歌德最好的一个作品,他的这个作品是在一八三二年完成的,那就是说五十年以前的曹雪芹一点也不知道,可能完全没有听说过《浮士德》里的这句话。 顾城:我想曹雪芹不知道歌德的这句话,这点几乎是毫无疑问的。在他的《红楼梦》里,只有一个西方女孩儿是真真国的,写的还是中国古诗。 高:可是那里边的女性意味很像;我知道那个“引导”不是一般的“引导”,“引导”就是使我们的精神向上,向着理想的东西。可能歌德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因为有时候,诗歌最深切、最漂亮的东西,就是诗人自己也不能十分清楚、了解的,但是他的天才会清楚地显示这一点。这就留下了一个问题,直到现在也没有人解释的问题。我认为理解这句话是可能的。 顾城:没有。 高:没有? 高:为什么没有? 顾城:我想就《红楼梦》而言,《红楼梦》里有句名言是这样的:“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红楼梦》里我想,说得已经很清楚了:男子不过是些浊物,是些脱离了精华本身的渣孽。他们喜欢外向的、强力的东西,概念的东西。机械、名誉、科学、战争,这些东西是和他们相应的。 高:那就是说你认为永恒的男人性是不可能的。 顾城:我认为是不可能的。男性有无休止的需求和冲动,他们需要而不能自给,希求完美而不能自足,说明其本性是空虚的,因此也便是短暂的,不能永恒。但这个缺点有时也会成为优点,他们的空虚正好容纳那些游荡的精神。 高:可是你相信那个永恒的女性。 顾城:是的。这个相信有一个过程,一九八零年还是一九八一年,差不多十年前,我忽然明白了一点道理,就对一个朋友说:我感到了永恒女性的光辉。那时我找不到更好的词来表达我的感觉。 高:你的朋友是怎么看的呢? 顾城:遗憾的是他想到另个领域,一个具体的问题上去了,当时他回答我:“女人的每个毛孔里都是阴谋。”他的看法好像和我的正相反。 高:你能把这句话写给我看么? 顾城:可以,是这样写的:永恒女性之光辉。 高:你应该看看里尔克的作品,我认为在中国一定会有他的翻译,里尔克关于男性和女性有一些很有意思的想法,和你这样的想法有关系。 顾城:更早的时候,我比较倾向于西方对于女性的想法,倾向于古典油画,雷诺阿和他笔下肌体美丽的光辉,后来才慢慢转向东方。最早我喜欢安徒生,无论是他写的《卖火柴的小女孩》还是《海的女儿》都很动人,特别是后者。我觉得他的心就像冰雪一样,映衬出女性在西方罕有的美丽。 高:可这是和小姑娘差不多,并不是成人。 顾城:对,女孩性和女人性是不一样的。“海的女儿”不是安娜·卡列尼娜。 高:在我们欧洲有时也是这样,小姑娘或者女儿还没有结婚的,差不多都是这样,但很少有人像《红楼梦》那样专门写女儿的性情,也没有受到佛教的影响,没有那么一种特殊的听力,能感到女儿性的美丽。 顾城:女儿性最重要的一个特点,就是净--干净;我想这是《红楼梦》作者之所以推崇女儿性的第一原因。 高:我以为你能那么好地理解《红楼梦》,就是因为你读过慧能的《六祖坛经》。我告诉你,在斯洛伐克,我的老师Oldrich Kral先生把《红楼梦》译成了捷克文,第一版一万多几天就卖完了;出了第二版就产生了困难,因为很多读者可能没有明白《红楼梦》。这是因为我们的读者还没有准备好,还没有一个接受的心理方向。可是在《六祖坛经》出来以后,马上第三版也没有了,卖完了;就是说捷克的读者,他们开始明白曹雪芹的思想和美。所以《红楼梦》在捷克已经好久买不到了。可是在中间出现了问题,我们知道了读者也需要了解那个禅。 顾城:《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读的也是禅的书,像那些语录,《五灯会元》等等,后来不读了,他说道理并不在书里。他是从一个梦里知道的,“佛性常清净,何处染尘埃”,从此就不再为女儿的身世担心了--“明镜亦非台”,女儿性并不等于女儿,而女儿性是无可污染的。这是他思想的一个大变化。 高:歌德说:“不可名状者”,可是也说这是一个事实,就是说:虚幻和现实、真和假是不可分割的。 顾城:《红楼梦》里说的真与假,和佛教中的色与空,实际是一贯的,在这本书里就达到了同一。 高:看来贾宝玉必然要变成一个和尚。 顾城:书里是这么写的。有人说这是书高明的地方,也有人说这么写并不太好。我以为重要的不在他当不当和尚,那只是一个形式问题,重要的是这个结终表现了人世与其来源的分离与归一。 高:我以为在《浮生六记》中也有关于女儿性的表现。 顾城:《浮生六记》也是我喜欢的书。芸娘真切而有情味,也是一个非常生活化的女儿。可惜她只是一个,难以显示出如此丰富的女儿性的美丽,以及这一美丽与世无关的过程。它看见了这个美丽,却不能知道美丽的来源,在这一点上《聊斋志异》就清楚得多。 高: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小孩子丢了,人家问他:你妈妈是什么样子?他说:我妈妈是最好看的那个妈妈。 顾城:这倒是一个真正重要的特征。我也是根据这个特征寻找我的真理的。有一首苏联民歌,是一个小孩子作的,是他唱出来的:愿天上永远蓝瓦瓦/愿太阳永远笑哈哈/愿世界上永远有我/愿世界上永远有妈妈。--“最”,“永远”,是孩子对世界不变的要求。 高:可是妈妈是不能永远的。 顾城:谁也不能永远。这是愿望和存在的最根本的矛盾。 高:生活不能永远,但生命是永远的。 顾城:对,生命是永远的,美是永远的,我们所说的那个女儿性是永远的。 高:最后我还想知道男性对女性有什么作用? 顾城:我们在这里所说的女儿性,并不是女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属性,或者说是与男人不同的那部分属性。我们这里所说的女儿性,是通过女儿显示出来的,或者说是女儿固有的那样一种微妙的天性。此性既色既空,无树无台,亦无尘埃,像一朵花映出微笑--与之相映的,是生命自身的甘美和谐;与之相对的,是人间功过,是要求,是芸芸众生。所以女儿性和人世间的男性,并不相对,亦不相干,完全属于不同的两个范畴。 1992年4月26日 柏林 ①高利克,斯洛伐克社会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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