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顾城文选 卷二 思忆朦胧》
作者:顾城
字数:35万字
页数:3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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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冥的人间游戏

--演讲、朗诵及答问

  这段时间我有些回到了中国的感觉。这么说不是夸张,因为此前我在一个岛上住了很久,那里没有另外的中国人,我也极少说中国话;当然我不说外国话,所以就是极少说话。

  …… ……

  我就是一个跌进这个游戏的人。现在我觉得我像是从那个“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花果山上跑下来的一个不合群的小小猴子,到了这里依然很难成为世界的一部分。我能做的就是写一些诗。其中有一首就叫做“游戏”,那是我和朋友所做的一个小之又小的游戏--(朗诵《游戏》①.略)

  (答问)

  (译者:他想请你讲一下你在文革中是怎样写起诗来的?)

  那个时候我到了一个村子里,感觉就好像进入了一个原始人类的文化状态。我觉不到文化的传承,也想不到文化的借鉴;这个时候如果有艺术表现的话,就很清楚,那将完全是从你的生命中直接迸发出来的,是你在痛苦和希望中的自然的生命表达。它是不是艺术,是不是诗并不重要,你甚至也许还没有听说过艺术和诗;但是你需要表达,你表达了,这时你获得的其实是最为单纯最为充分的艺术享受。……

  (问:(大意)我不大同意说文革中没有文化的说法,我不觉得我们可以跟当时的红色思潮脱离开。)

  这我从两点说吧。第一点呢,我为什么会同那个时候的红色思潮以及各色思潮没关系呢?因为我呀胆儿特别小,这是最主要的原因,所以我进了一个村子也不上学,就是躲起来了。而我们那个地方的老乡连中华人民共和国都不知道,什么江青、资反路线,跟他们完全没关系。
  第二点我想讨论一下文化的性质。……

  (问:我现在再回到前边说的“空白”。我听了你的诗了,确实同中国古典诗中间有个空白。你是怎么样从这一步一下跳过去,来写这个诗的?)

  首先呵,我并没有跳,我一直在写这种古体式的诗。  ……那个时候认为古诗和现代诗是不能同时写的,他说写古诗就是反对现代诗,那么我就是在反对现代诗,说我呢实在是“太传统”了。我们拿这个“传统”开过几次玩笑,有一次是他问我为什么不喝酒,我就说因为那实在是“太传统”了。(笑)他说我写旧体诗太传统,我就说他喝酒太传统。
  那么要说“跳”,我觉得这人喝酒这人吃菜,未必非得有个步骤不可,凭个爱好就够了,并不是这样就不能那样的。那个时候,七一年,我写过一首《生命幻想曲》②,照十多年以后的一些评论说呢,这首诗有现代主义色彩,但是当时我是完全不知道这个“主义”的,连别人的诗都见不到,不论现代的、古典的、红色的或是没落的。
  《生命幻想曲》里像这样的句子:“没有目的,在蓝天中荡漾,让阳光的瀑布,洗黑我的皮肤”、“我把希望溶进花香,黑夜像山谷,白昼像峰巅”、“太阳是我的纤夫,它拉着我,用强光的绳索”,这样的句子都曾被一些讲解现代派的文章举为例子。
  当时实在是,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写这些。我真正觉得那是从我生命中漾溢出来的,是天地的推动。

  (问:能不能简单谈谈你的经历?)

  扼要地说吧,摘要地说吧:我这个人呢?其实是个胆子非常小的人,文化革命把我吓坏了,那个时候我一个劲儿地就想逃到一个地方去,最好能盖个小城堡呆里边不出来。后来就到了农村放起猪来,没有上学。
  那个地方非常荒凉,四边看都是一望无际,或者就叫一眼到天边,没个人影。我那时候,老是一个人一清早走到我父亲的连队去,然后跟他一起放猪、烧猪食。我父亲养着十几头猪,最多的时候有二十来头。那地方穷,食不够,所以得放出去。我们还试验发酵饲料,就跟中国的困难时期,试着把那些不能吃的变成能吃的,能吃的一份变成两份差不多吧。
  有一天我从我父亲的连队回村,走到大地中心就看见夕阳那儿出现了一条飘动的亮线,飘着飘着,就变成了飞动的鸟,忽然这些鸟就暴雨一样地降在了我的周围,对着我叫,成百成千的眼睛里全都闪动着我从没有见过的期待和热情,像我是他们丢失的孩子一样。从此以后,我老会不时地萌生一个疑惑,而且年龄越大越疑惑,就是我老是怀疑我的来源,老觉得我忘了最重要的什么,忘了我的母语?从它们的眼睛里我看见它们认识我,可是我把它们忘了,我已经听不懂它们了。我怀疑是不是我被施过魔法,从此被禁锢进了一个人形?那些鸟那么一大片,长时间地包围着我叫着,我也想叫,从来没有那么希望能够说话过,我试着发声,想哭。后来它们忽地飞走了,将一个语言留给了我,我觉得大地动了一下,万物天宇间都在用这个语言彼此问候议论着。我好像一下获得了一个依靠。
  后来我写诗,当写到《生命幻想曲》的时候,就达到了一个高峰。
  再后来我回城,信马列,做了五年工,写工农兵文艺,直到在民主墙上看到了后来成为我的朋友们的诗,那时候正好也有个新办的小报《蒲公英》在发表我放猪时的诗,于是我就又开始写诗了。糊里糊涂就写成了诗人。这时候我才感觉到干艺术这一行,我并不适应。

  (译者:他说你不适应?)

  不适应倒不是说对艺术本身,而是说当我拿它当一行职业的时候,就面临着太多的我以为的艺术以外的东西了,有一个文艺界,有你必须去符合的文艺标准,你要不理它们,这就成不了你的职业。我越来越感到写诗只应该属于我的信仰,同这些标准没有关系。这是一长段七上八下心里挺矛盾的时期,我也试着改别的事做,收集铜钱、研究瓷器,这时候诗要是到来,我就放过去了,但是我的确是热爱诗的。
  想到是工作就惦记着写下来,往外寄的时候就会想到标准。而且还会觉得不写是不勤奋。这也都得靠自己平衡着吧,我基本上一直还是很坦然的。诗,要是好的诗,那就纯粹是一个精神的作品,这时候就把发表彻底地扔一边儿去了;再有就是多少是为了“职责”写的诗,这时不能登出来遗憾就会多些。不过你登不登呢,反正那个时候也出来了许多小刊物,后来很多的县里都有。好在这叫不叫“诗人”呵,我是压根儿关心不起来,“顾城”不也就是个让人叫的叫法吗?所以呢,虽说不适应这一行,但是压力还没那么大。

  …… ……

  (问:那就是以卖钱为目标?)

  差不多吧。人家问我,那阵儿我碰上一个编辑,他问我:你干嘛呢?我说:我挣钱呢。他说:你挣什么钱呀?我说:出卖灵魂呀!虽说话有些极端,但也是实话。本来写诗是信仰中事,拿它卖钱,说卖灵魂也不是不着边际。
  也挺辛苦的,尤其是真的感觉坏的时候。有一个事儿给我打击挺大,人民美术有个编辑,负责约我写个诗日历,就是那种台历呵,他们想一页一首诗,一年三百六十五首,那个编辑还给了我一本台历,整个儿一页页地,他都给改成了一九八二年的了,让我一天天地往上边写,说的稿费那时候听着可是挺多的,有我原来当木匠的时候好几年的工资那么多;但是要求呢,是要针对每一天专门写,不把旧诗放上去。我就规定自己每天写上三至五首,当然多多益善。诗这么写就是苦事了。不是说自己得苦想,而是心里老觉得这事儿不对。我是有过写工农兵文艺的训练的,只是这回到底还得想着写的是“诗”,这就不怎么好受。结果往往是日历诗没写出来呢,倒出来了些别的诗。我大概是用了不到半年稍稍提前了些将这个我写满了诗的台历④给了这个编辑的,后来就听说他出事了,这个台历就不知去向了。

  (问:你那些诗都没留下来?)

  没有。我的诗写了也会抄下来,有的就忘了。这些诗都没有。那时候还没有复印这回事儿,投稿都是用复写纸写。那个时候也是挺没办法的。我反正是写不写的,基本应该算是写到了出国。出来以后也写,就是不拿它当职业了,也没心思抄送出去,因为寄费太贵,不可能设想投稿挣钱。

  (问:那你都拿什么挣钱呢?)

  在大学里教过书,在家种吃的,养鸡,做春卷卖,做陶,还有满世界地给人家画像呵。

  …… ……

  (问:可是你今天也说,到了这儿才能说中国话,你在那儿种地又不能和人交流,你还能是你吗?)

  我觉得你是你到哪都是你,把你放在动物园里你也变不成老虎。

  (译者:他问你离开中国之后写了些什么?)

  出来之后我写了差不多两三本诗,都是种地之余写的,这回到德国来准备整理出来。最主要的是一组诗叫“城”,整个写得很具体,西单、六部口、六里桥一个个的地方。我这样写说思乡有点儿夸张,我就是写我的梦。我在每个梦里回到北京的一个地方,而这些地方好多已经在现实中消失了,被拆掉了,或是被填掉了,像中华门哪,西直门哪,太平湖呵;那么我在梦里呢,还继续回到这些地方。
  我就像一个鬼魂一样,幽灵一样在那里游荡;死了人可以看见已经逝去的东西--这是我的一个大体会。
  我现在还继续在梦里回北京,我觉得那是我真实的生活。

 (全文8,860字) 1992年6月2日 德自由大学

①《游戏》写于1980年6月。诗见326页。
②《生命幻想曲》写于1971年7月。诗见《卷一》273页。
④作者当时为这365首诗取题《自然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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