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顾城文选 卷二 思忆朦胧》 |
冥冥的人间游戏 --演讲、朗诵及答问 这段时间我有些回到了中国的感觉。这么说不是夸张,因为此前我在一个岛上住了很久,那里没有另外的中国人,我也极少说中国话;当然我不说外国话,所以就是极少说话。 …… …… 我就是一个跌进这个游戏的人。现在我觉得我像是从那个“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花果山上跑下来的一个不合群的小小猴子,到了这里依然很难成为世界的一部分。我能做的就是写一些诗。其中有一首就叫做“游戏”,那是我和朋友所做的一个小之又小的游戏--(朗诵《游戏》①.略) (答问) 那个时候我到了一个村子里,感觉就好像进入了一个原始人类的文化状态。我觉不到文化的传承,也想不到文化的借鉴;这个时候如果有艺术表现的话,就很清楚,那将完全是从你的生命中直接迸发出来的,是你在痛苦和希望中的自然的生命表达。它是不是艺术,是不是诗并不重要,你甚至也许还没有听说过艺术和诗;但是你需要表达,你表达了,这时你获得的其实是最为单纯最为充分的艺术享受。…… (问:(大意)我不大同意说文革中没有文化的说法,我不觉得我们可以跟当时的红色思潮脱离开。) 这我从两点说吧。第一点呢,我为什么会同那个时候的红色思潮以及各色思潮没关系呢?因为我呀胆儿特别小,这是最主要的原因,所以我进了一个村子也不上学,就是躲起来了。而我们那个地方的老乡连中华人民共和国都不知道,什么江青、资反路线,跟他们完全没关系。 (问:我现在再回到前边说的“空白”。我听了你的诗了,确实同中国古典诗中间有个空白。你是怎么样从这一步一下跳过去,来写这个诗的?) 首先呵,我并没有跳,我一直在写这种古体式的诗。 ……那个时候认为古诗和现代诗是不能同时写的,他说写古诗就是反对现代诗,那么我就是在反对现代诗,说我呢实在是“太传统”了。我们拿这个“传统”开过几次玩笑,有一次是他问我为什么不喝酒,我就说因为那实在是“太传统”了。(笑)他说我写旧体诗太传统,我就说他喝酒太传统。 (问:能不能简单谈谈你的经历?) 扼要地说吧,摘要地说吧:我这个人呢?其实是个胆子非常小的人,文化革命把我吓坏了,那个时候我一个劲儿地就想逃到一个地方去,最好能盖个小城堡呆里边不出来。后来就到了农村放起猪来,没有上学。 (译者:他说你不适应?) 不适应倒不是说对艺术本身,而是说当我拿它当一行职业的时候,就面临着太多的我以为的艺术以外的东西了,有一个文艺界,有你必须去符合的文艺标准,你要不理它们,这就成不了你的职业。我越来越感到写诗只应该属于我的信仰,同这些标准没有关系。这是一长段七上八下心里挺矛盾的时期,我也试着改别的事做,收集铜钱、研究瓷器,这时候诗要是到来,我就放过去了,但是我的确是热爱诗的。 …… …… (问:那就是以卖钱为目标?) 差不多吧。人家问我,那阵儿我碰上一个编辑,他问我:你干嘛呢?我说:我挣钱呢。他说:你挣什么钱呀?我说:出卖灵魂呀!虽说话有些极端,但也是实话。本来写诗是信仰中事,拿它卖钱,说卖灵魂也不是不着边际。 (问:你那些诗都没留下来?) 没有。我的诗写了也会抄下来,有的就忘了。这些诗都没有。那时候还没有复印这回事儿,投稿都是用复写纸写。那个时候也是挺没办法的。我反正是写不写的,基本应该算是写到了出国。出来以后也写,就是不拿它当职业了,也没心思抄送出去,因为寄费太贵,不可能设想投稿挣钱。 (问:那你都拿什么挣钱呢?) 在大学里教过书,在家种吃的,养鸡,做春卷卖,做陶,还有满世界地给人家画像呵。 …… …… (问:可是你今天也说,到了这儿才能说中国话,你在那儿种地又不能和人交流,你还能是你吗?) (译者:他问你离开中国之后写了些什么?) 出来之后我写了差不多两三本诗,都是种地之余写的,这回到德国来准备整理出来。最主要的是一组诗叫“城”,整个写得很具体,西单、六部口、六里桥一个个的地方。我这样写说思乡有点儿夸张,我就是写我的梦。我在每个梦里回到北京的一个地方,而这些地方好多已经在现实中消失了,被拆掉了,或是被填掉了,像中华门哪,西直门哪,太平湖呵;那么我在梦里呢,还继续回到这些地方。 (全文8,860字) 1992年6月2日 德自由大学 ①《游戏》写于1980年6月。诗见326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