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
　　从您信上得知我获得诗奖的消息，很惊讶也很愉快。想请您原谅的是我首先感到的是惊讶——看自己这些诗长长短短散布在道路两旁，怎么也想不出会有人喜欢。
　　有一年，我常生病，经常看老鼠和猫的影子晃来晃去。有一只黑猫天天爬到树上看我，亮森森的眼睛。我看着它不由自主就想到了灵魂，想到荒地上使我长大的村子，鸟在积水里飞来飞去，想到十七岁回到城里，想对人说话，想到烟囱、艺术史和文化史，想到梵高，想到龙华精神病院被铁链子拴在地上的板凳……
　　老靠着潮湿的门想这些，神经就渐渐兴奋起来，好像真有伊甸园、杜西尼亚，或歌中说的“最后的斗争”。我想象好几个来看我的人已经被世俗主义占领了，我也面临陷落的危险，必须坚守阵地，必须，反对：做饭、请客；反对上电大、卷头发、叮叮咚咚地听音乐；必须反对：自己！
　　我的血液有毒，我老十二点跑到街上，想丢掉自己，想让空气割破手指；我把应该画在纸上的画儿都画在墙上；我读惠特曼，用他的声音大发宏论；我老看见那几行字：“你一出生，就在这条路上，宇宙自身就是为灵魂旅行安排的许多大路，为了让灵魂前进，一切都让开路……一切具体的东西，一切在这个星球上出现的、或任何星球上出现的具体的东西。”那年我兴奋地自我煽动，要去做游方乞丐。
　　现在看这些诗，是有些惊讶：那就是过去的我么？那么阴沉、热烈、严肃，煞有介事地去敲每个城堡的门，去和各种颜色的文化结成联盟，去重复人类早已经历的全部历史，去朝拜太阳金字塔，去寻找一个理由爱或仇恨，和撒拉丁的队伍一起向耶路撒冷进军，和五月花号上的水手一起醒来，去看新大陆上浓密的杉林。
　　我们通过回忆看那时，“那时”也在甲板上看我们。我思索我，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我似乎无法在游荡的宇宙中找到一张桌子、一个停泊之处，甚至找不到墨水把信写完，我只能说此时此刻我的惊讶已经消散，在我心中起伏的只有愉快，我以我的愉快对你们的工作表示谢意。

1985年11月

校者注：
　　文为写给刊物编辑的一封信，后于1986年4月21日《诗歌报》发表；发表时以《有一年》为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