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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录音 |
(1987.12.16) |
作者:顾城 文章来源:《顾城文选·卷一·别有天地》(编者2007年再校)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5-1-30 14:06:28 | 【字体:小 大】 |
很高兴能在今天发言。因为天气好,我可以在外边站一会儿,想我要说什么。尽管我说过很多话,但每次说之前,都有一种惶惑,不知道这些话是不是我的。我在外边站着,晒太阳,忽然听见燕子叫,好多燕子,在空中,它们高兴叫,就叫了,从来不准备发言。
我想起很早的事,学说话时两岁,我听见大人在门口说话,很好听,像风吹树叶子,我也跟着说起来,随便说,我的声音也好听。 大人都说听不懂,我说话像鸟叫,不懂。我才知道话不能随便说。
有两次,我不想说话,剩下的时间又说得很多。 第一次是五岁,我知道我要死,我很难过,我看着晚上的墙,白白的,像死人的灰烬,他们无言地看着我,等我到墙上去。什么也不能取消这件事,我生病的时候,嘴里就有石灰的味道,时间在推我过去。 第二次是一九八四年,我坐在一个树桩上生病,树长长地倒着,我看它每片干了的叶子,看每一天在时光中忽暗忽亮,那么陌生,我又看到自己的十七岁,那好像是一个界限,十七岁那边有鸟的叫声。
十二岁,我离开城市,文化大革命,我到荒滩上去放猪,住在一个小村子里,那时我已经开始写诗了,写了一小本,是那些鸟教我写的。我在荒地上走,鸟在天边飘浮,忽然降落下来,像暴雨一样,几里之内都是它们的叫声。它们那么快乐地对你叫,使你不能不回答它们。
我听见万物轻柔地说话,每种草的气味,小虫铮铮,所有声音都使我变得透明,一个女孩在离你一百米的地方割草,大地上没有人。
这时,我可以沿着一种秘密的语言行走,穿过季节和风,太阳大起来又远了,我在河水上写字,在河滩上写诗,我写《生命幻想曲》、《我赞美世界》,我写一只鸟在空中睡觉,一瞬间变成白云。 我无意地写: 没有目的/在蓝天中荡漾/让阳光的瀑布/洗黑我的皮肤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没有目的”多么重要。 进城以后,我听见人的声音、机器的声音、我身体里白骨生长的声音,我吃惊地发现,我已经长大。作为人,男人或者女人,都不是我的选择,但为此,我却必须找到一个做人的标准,用一种价值感来支持我的生命。我开始读书,我读了惠特曼、毛泽东、素描基础知识、相对论,我也写诗,也读自己和朋友的诗,我变得五彩缤纷,忽然把自己献给革命,又献给爱情,最后差点献给了伟大的千年文化。
我陷到越来越密集、胶着的语言当中。 我结婚住的小巷只有八十公分宽,那么多人,那么多书中的声音,让我无法呼吸。
我生起病来,看见自己像一个小虫,在字里爬,我的所有努力,只是为了当一个标本。 我什么也干不成,就坐着,看人从我身边走过,我看见男孩子和女孩子上学去,头发黑黑。我感到春天,大地的血升起来涌进玫瑰,我用手摸我坐着的树桩,渐渐地,一种清凉的光明,在我心中醒来,亲切而又陌生,我一直看见童年,那片白色烟雾,我好像穿过了我诞生的日子,看见开满百合花的池塘,一个花瓣漂到岸边,变成男孩开始行走、说话、写诗,他不知道这是一个很短的过程,他抓住文化,想避开文化制造的死亡,却忘记了心里那片湿润的光明。
两个雨滴降落到大地上,微微接近,接近时变长,在临近汇合的最新鲜的刹那,它想起它们分离的一瞬。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前,都作为云、飞鸟、河水,千百次生活过;都作为阳光生活过。当你有了眼睛,看世界,闻到春天的气息,听,声音一闪,你就想起了以前的生命。
我对朋友说:诗可写可不写,我可以感到这个光,它像一只金色的鸟,落在我面前,产生了奇迹。 我不要把它抓住、带走,我跟随着它,或者它跟随着我,只有当我们天然合一的时候,诗才成为可能。
是树木游泳的力量 使鸟保持它的航程 使它想起潮水的声音 鸟在空中说话 它说:中午 它说:树冠的年龄
芳香覆盖我们全身 长长清凉的手臂越过内心 我们在风中游泳 寂静成型 我们看不见最初的日子 最初,只有爱情
1987年12月16日香港中国当代文学与现代主义研讨会发言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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