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对于英文读者来说,你希望介绍哪些诗,有什么想法?
顾城: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介绍属于我的诗。属于我的诗是指从我自身生长出来的诗。有的时候我思想比较混乱,诗也写得比较杂,我想翻译不一定选社会上轰动的。艺术在中国,长久以来遭遇着一种不幸,它总成为政治或是国家事务变化的一部分,缺乏独立意识,这种不幸应该告一段落,我希望进入一个分离的过程。 作为译者,当然应该有他自己的选择,翻译使他感兴趣的作品,这好像是一种婚姻,要有爱情。
伊凡:是不是带来了你的主要作品,你的主要作品是代表你不同的创作时期的吗?
顾城:这次只带了一部分,我选的是我不同创作时期的。一九八四年以前写的主要是抒情诗,以我的情感同世界联系,核心是我。一九八四年以后我写了《颂歌世界》和《水银》。“他”和“你”更多地出现,这个“他”和“你”仍旧是我,但只是暂时的部分的我。我经常作为几个事物同时在诗里出现,在鸟和树林中旅行——无所驻处是真心。单一的“我”的核心消失了,诗变得平静。这跟我暂时上了点年纪大概有关系。
高尔登:你七十年代的诗,我们已经选了一些。你看自己诗的过程,是按生活中的时间呢,还是按照诗本身一组一组的发展和变化?
顾城:我觉得诗和生命是一体的,又有着各自独立的命运过程。就我的诗来说,刚开始显然和我的生活经历有关,到后来才发生分离,诗一步步脱离生活趋向生命。生活是杂乱无章的、不负责任的,为我们带来一切,把生命的碎片丢撒在河床上——那些细小的光,黄金般闪耀,预示着一种可能——诗人的工作就是要把破碎在生活中的生命收集起来,恢复它天然的完整。 “我们创造已经成功的东西”——不仅每个词是这样,每首诗是这样,恐怕编诗集也是这样;从这层认识上讲,以时间顺序体现的意义越来越小;我可能更倾向于依循诗自身的生长过程。
闵福德:你能不能谈谈你的创作,比如说最初的作品,每个创作时期的想法、变化?
顾城:我一开始写诗完全处在自然状态,遇到露水或是昆虫的叫声,生命也会发亮,也会发出声音,这声音在我十二岁去农村时响成一片。我去的是个叫火道的小村子,只有土和干草,但在春天到来的时候,一切就不同了。天上有种细微的骚动,一群鸟飞来,我忘不了那些快乐的鸟,像暴雨一样落在我的周围,几里、几十里都是它们快乐的叫声。 我最初的创作可以说是从那儿开始的。我在那儿住了好几年。我觉得生命中有一种本质的热爱,不管世上的人对你怎样,春天总会到来,天上的鸟和地上千百种开放的花总在对你说话,这时你想回答他们。最美丽的时候,甚至能听到万物间轻柔的对话,有一种秘密使你快乐——你是唯一听到的人。 我用树枝在河滩上写诗,写《生命幻想曲》,写《我赞美世界》—— 我赞美世界,/用蜜蜂的歌,/蝴蝶的舞,/和花朵的诗。/…… 我把希望融进花香/…… 我穿过春天轻轻的香气,看稀有的人影在地上消失。 当我十四岁又一次走进夏天的时候,我感到一个事物来临,太阳落下去的时候,我的生命依然亮着,整个夜晚都充满光明,公鸡在草垛上走来走去,一瞬间,太阳升起来,河水热了。 我在河边沙地上放猪,走着,觉得一切都在改变,好像是在钢琴上走,每一步都有意外的声音。我停下来,风吹着沙子把我埋住,一只鸟在天上睡觉,慢慢飘落,在接近河面的地方突然惊醒;我轻轻一震,好像也醒了,生命像云一样展开——我觉得河水推动远处河岸的时候,也在推动我,就像我的手抚摸我受伤的膝盖;这一切都是我——鸟用清脆的翅膀摸天空……我写: 没有目的/在蓝天中荡漾/让阳光的瀑布洗黑我的皮肤// 黑夜像深谷/白昼像峰巅/睡吧合上双眼/世界就与我无关// 太阳烘着地球/像烤一块面包/我行走着/赤着双脚// 我把我的足迹/像图章印遍大地/世界也就融进了我的生命// 我要唱一支人类的歌曲/千百年后/在宇宙中共鸣…… 就是这样,最早我写诗,是因为和自然有一个共鸣,自然的声音在我的心里变成语言。这是幸福的事。那时写东西完全没有发表的可能。
十七岁我回到城里,看见好多人,我很尴尬,我不会说话。人都在说一样的话,你说得不一样,他们就不懂。这里边好像有一个魔鬼,不是他们这些人在说,而是另一个东西。城市像一架机器、一个钟,每分每秒都让你服从它。我不能适应,就爬到楼顶上去看书。那时候已经有了一点儿书。我在书里听到另一些声音,这声音给我安慰,洛尔迦说:“哑孩子在寻找他的声音,偷他声音的是蟋蟀王。”我开始找我被偷走的声音。我遇到了朋友,也遇到了墙和坟墓。我想抓住一个人间的事物,来避免生命的错乱,就像许多人一样,退到书里,企望用知识用历史来抵抗现实。我开始咬文咂字地说话,用一本本书来反对一面面墙。 书里有不同的人、灵魂,给我信心;在短短的二三年里,这信心竟意外地膨胀起来,变成一种混杂不清的社会热情。我相信每一个人都在噩梦里,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让他们醒来,世界会从此完全不同。这是一个奇异的、不断以梦为醒的噩寐,我发出声音,也寻找声音,我拼力工作,燃烧着献身的热望,这种决绝的热情一直持续到一九七九年。一九七九年我在四川看见了大片红卫兵的墓地,在荒草和杂木中间,我在那里坐了很久,我知道了历史上已经有过太多的这样天真的冲动,最初的呼喊和血是美丽的,但随后浮现出来的依旧是无情的天宇——天道无情,尘世的运行,轻轻一碾,便压碎了它们,无论那一瞬曾经多么的壮丽,充满希望。我在《永别了,墓地》里说:“我是去寻找爱,寻找相近的灵魂,因为我的年龄。” 有五年,我沉浮在梦想和爱情之中。我在长江上航行,看乌黑的瓦片和月亮,听雨在门上的敲打。我感到我生命分离合一——“一次还没有结束,另一次刚刚开始”;这应当是一种全新的生命——“她没有见过阴云,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这个时期,我还是想把梦想带入现实,我不停地写,有时一天能写二三十首诗。我自己构想了一种与现实充满暗示的争斗。
我失败了,也胜利了。我的努力变成了一本诗,和一次婚姻。我和妻子住在很小的房子里,依旧只能看见一线天空——东方无情的青空,我不能不看它。 中国人有一种天生的明智,在混沌初开时,就看到了宇宙的苍凉,人如沧海一粟,没有任何希望和可能。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就是这个意思。承认了人在宇宙面前的失败之后,要活下去,大体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建立人世自足的生存秩序,维护形式,像孔子说的那样“不逾矩”,敬天,又知天道弥远;另一种就是像庄子、寒山那样,立足人世之外,与自然同一。 有一段时间,我读《齐物论》。觉得庄子看待世界的位置非常有意思,从自然那边看待人世文化——“以道观之,物无贵贱”,所有高低上下的标准于是都变得怪异起来。庄子好像是在继续老子的无为思想:“绝圣弃知”、“绝竽瑟”、“灭文章”、“弃规矩”、“肖行”、“钳口”,实际上却是在发挥道家意识的另一极,通过“无为”灭度,达到“无不为”。他“齐物”并不是真打算同物质混为一谈,而是为了在日月天地间取得大自由,做个大游戏——“乘云气、骑日月、游乎四海之外”。 这个“无不为”作为“无为”传统的一支,独来独往,“立乎不测”,在一个高远的地方影响着文化潮汐——从魏晋之风到泼墨画到孙悟空大闹天宫,都可见这一游戏的痕迹。到毛泽东文化大革命,这一“无不为”传统忽然以全社会形式凸现出来,不仅是人和自然的关系,也不仅是人和历史文化的关系,而且是作为绝对个人和宇宙天地的关系凸现出来;“至人无法,无法有法”,这一极至限律忽然没了。 它像一个爆炸,产生空白,而我恰恰诞生在这个人造的空白中间,像一个原始人那样,一步步重新走向文化。没想到我知道得越多的时候就越痛苦。庄子在《应帝王》中说过一个寓言:南海帝和北海帝忽,给居中的浑沌开窍,凿鼻子眼睛,“日凿一窍,七日浑沌死”。一个文化人的诞生,就是一个自然人的死亡。西方也有亚当、夏娃开始思想,就失去了天国的故事。 中国文化是建立在对一切充分认同的基础上的,没有期待,没有彼岸,没有儿童的任性。文人画静若烟水,韵律严格得让你无隙可乘。一切早已完成。这使我处在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 我是中国人,我有自己明智的一线天空,我写《剥开石榴》:那些光还要生活多久/柔软的手在不断祈求/彼岸的歌/是同一支歌曲/轻轻啄食过我们的宇宙。 另一方面,我又是被扭断传统的小孩,在荒地上长大,我不能放弃快乐和任性。我写: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 我写《布林进行曲》,也写《布林不进行曲》:“拿餐刀上前线去/背着水瓶找你”;“一百个小娃哩/站着过生日/可以拿着饼/一起走出去”。这是一种天然对立的心态,你既不能存在,又不能不存在。 我潜入自我意识,想判明自身;但每次忽然升起的光明,都把我带入更深的黑暗。 这种悖论严酷地体现在文字上。诗人的对象是文字,敌人也是文字。中国文字历史久远,如玉如天,它要你服从它,而不是它服从你。我感到没有办法,感到一些事儿不对——“我努力着/好像只是为了拉紧绳索”;各种文化事物有声有色地在我身上重演,我变成了灯光舞台。
很累的时候,我就生起病来。我在一棵被伐倒的树上坐着,看别人上学。他们头发黑黑地往前走,大地的血一点点涌进玫瑰,我忽然恢复了小时候的那种热爱,感到春天。我听不见他们背公式,我摸白色的树桩,一种清凉的光明在我心中醒来,这真是个不可言传的经验。 我看到我进城以后的生活,像一个被针扎住的标本,手脚舞动。我知道我最大的错误,就是要当一个诗人,抓住一堆观念而忘记了自身。我挣扎,手越抓越紧。现在那只手松了。我看着男孩子和女孩子背着身走路,玫瑰摇动;在他们和玫瑰之间有一种光明不断流变;你永远无法抓住这变化,芳香却能触动你的心。 在临近的一刹那,在你热爱的一刹那,生命醒来,白色的光明在你心中醒来;你可以读自己,千百次不同地读;你可以选择你的过去,一步步走进童年白色的烟雾,不知不觉穿过出生的日子,看见那片开满百合花的池塘…… 两滴水降落在大地上,微微接近,接近的时候变长,在它们临近汇合最微妙的刹那,你可以恢复这个记忆。 可以说所有的雨水来自云朵,而云朵来自海洋,这就是你们的共同来源。 我觉得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成为男人和女人之前,都作为河水、飞鸟,都作为千千万万种光芒生活过。当你有了眼睛看到世界,有了嗅觉触到春天的气息,这记忆就会在你的生命中醒来,使你穿越语言,穿越出生和死亡的墙壁,再现自身。 真实和美的意义就在于此。 我对朋友说,我感到光,像一只金色的鸟那样落在我面前。这样的事一生也许只有一次。 我不想把它捉住,带到动物园或博物馆去,我跟随它,或是它跟随我。 一个诗人寻求文学史上的价值,也许有一定的道理,但对我来说没有必要。
伊凡:诗要不要写出来,写出来会不会失去诗的意义呢?为什么选择写出来?
顾城:诗可写可不写;它到人间来,不由诗人决定,由它自己决定。 诗人不过是个守株待兔的人;经过长久的等待,他才发现,自己就是那只兔子。 他看见许多昆虫、人和语言,在同万物分离的一刻跳来跳去。 他写《颂歌世界》:“草地上跳着兔子/灰暗的兔子眼神如火”——高兴跳它就跳了,没有任何原因。 谁也不能阻挡它到来,就像谁也不能阻挡它离去一样,人间的规定毫无作用。 这好像是另一个“无不为”的游戏,但这个游戏中间多了一点爱情和好奇心。
1987年12月 香港
◎ 伊凡: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翻译研究中心主任。高尔登:西班牙巴塞罗纳大学中文系讲师。闵福德:新西兰奥克兰大学亚语系主任。文题援引自《顾城散文选集》。此篇单独发表时题为“诗话录(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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