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首页  设为首页  加入收藏  今天是:
网站首页顾城留言
载入中…
相关文章
关于《西线轶事》的轶事
爱的光波
城点问答(五)
城点问答(一)
哪怕无声也能听见
个人的奇异性弥漫人间
“最初只有爱情”
宋垒垒
课堂
两端
最新推荐最新热门
专题栏目
您现在的位置: 顾城之城 >> 顾城 >> 顾城作品 >> 顾城散文 >> 对话访谈 >> 正文
高级搜索
生命是一树鲜花
——与何致瀚问答(1987.7)
作者:顾城 文章来源:《顾城文选·别有天地》(编者2007年再校)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5-1-30 13:59:34 | 【字体:

  何致瀚:我很高兴您回答我的问题,我正在写一篇关于您诗作的博士论文,这些问题对于我来说该是重要的,需要请您原谅的是,我中文讲得不太好。

  顾城:我完全不懂德语,今天有讲中文的机会,我很高兴。

  何致瀚:我首先要请您回答的是关于所谓“朦胧诗”的历史、文学历史和社会现象问题。

  顾城:我不太习惯从文化史或社会学的角度来看待诗,但我愿意尽力而为。

  何致瀚:从你的观点来看,“朦胧诗”产生有什么历史的、社会的条件和背景?

  顾城:现在有一种通行的说法叫文化撞击,又有一种说法叫横向比较,很多人用这种道理来解释新诗的产生。顺从此理,我们稍稍移换一下角度,似也能从纵的方向发觉一点“朦胧诗”的起因。
  中国人似有一种天生的明智,在混沌初开之时就看到了宇宙的浩大无穷。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物都是牺牲品,不要说小小的脆弱的人间,沧海一粟的人,根本不可能和宇宙——天,有什么价值和情感的联系。这种毫无希望的认识,产生了平静的道和儒的哲学。一种是从大道、从天的位置来看待人间天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完全超乎一切人间观念之上。一种是把道理仅限于人世范围,强调文化形式,力图建立一种永久和谐的人间秩序,活下去。
  这里我不想过多涉及由专家研究的大宗传统。我只想提示一点,在道家哲学里,人们往往注意寂静“无为”的一极,而忽视“无不为”的另一极,其实这一极并没有因为被忽略而消失,它作为一个由庄子发始的个人传统一直存在着,一直在形式严密的东方文化之上隐现,一次次接近着文化表现和社会行为。从泼墨画到大闹天宫,从逍遥游到文化大革命,可以看到一个由齐物到齐天,由无法到无天的“无不为”的意识的演变,演化的结果当然是文化秩序的毁灭。
  “朦胧诗”诞生于文化大革命,诞生于毁灭的空白。它好像是又一次混沌初开,瞬间经历了人类的天真时期。“朦胧诗”的作者几乎都从孩子的角度讲述过他们的期待和痛苦。这真是一种稀有的期待,在明慧高远,淡若烟海的东方传统面前,显得那么幼稚简单,但也正由于此,无意间竟然给可敬的传统增添了可爱的一笔。

  何致瀚:在你《请听听我们的声音》这篇文章中,你总用“现代新诗”来代替“朦胧诗”这个概念。因此我想请问:“五四”时代的新诗和现代的“朦胧诗”有什么相似之处吗?

  顾城:“朦胧”中文有几种写法,有“目”字偏旁的“目蒙目龙”,也有“月”字或“日”字偏旁的“朦胧”、“日蒙日龙”。前者像是指观看者眼睛近视;后者似乎是太阳、月亮出了毛病。由于我写那篇短文时,争论家们正为“懂”和“不懂”的原理争论不已,我不愿糊里糊涂,把弄不清的原因全归于月亮,就采用了“现代新诗”这个词①。
  “五四”新诗与现代“朦胧诗”同为新诗,自然有些相似之处。它们与周围的审美习惯截然不同,又都是突然出现;这一景观在文学史上也算是无独有偶吧。

  何致瀚:有(中国)人批评你的诗歌,说它们显露了个人主义的倾向,同时把你的作品和“新月派”诗人的作品联系起来,你看这种联系存在吗?更准确地问,闻一多、徐志摩和你的创作与理论的看法中间有关系没有?你们在什么程度上继承了“五四”新诗的传统?

  顾城:写诗不能用别人的眼睛看事物;小时,我写过这样一首诗:

  树枝想去撕裂天空
  却只戳了几个微小的窟窿
  它透出天外的光亮
  人们叫它作月亮和星星

  诗人就是这样独立地、独一无二地存在着,或大或小,为人带来启示和光明。
  闻一多认为只有方形的小洞能透光,他有点笨。
  从根本上说他们是上天的儿女,显示着同一光明;他们是同在、同生的,并不是人间那种复杂、承接的血缘关系。

  何致瀚:在《朦胧诗问答》中你写道:“诗的幻想天性决定了它永远要开拓新的领域,建筑新的精神世界。一成不变的诗观念,终究会成为历史。”我想请你解释一下这段话的内涵。

  顾城:诗是很有意思的,它到来了,还会离去,不会停留,对于与时同往的人来说永远是瞬间。
  诗在事物转换的最新鲜的刹那显示出来,像刚刚凝结的金属,也像忽然而至的春天。它有一种光芒触动你的生命,使生命展开如万象起伏的树林。人总怀有私心,想捕捉这美好的一瞬,想把彩虹做成标本,用一根针来固定它;他们总没有成功。
  诗已在瞬间做完了它的游戏,它已远去,只剩下没有生气的历史在黑暗中,像泥石流一样迟钝。

  何致瀚:你是否同意英国诗人济慈(Keats)的话“美是真的,真的是美的”?

  顾城:美,是真的。

  何致瀚:你的诗大部分属于欧洲所谓的大自然(抒情)诗。人、社会等跟大自然的和谐是这种诗的标志。
  面对世界的环境污染、面对原子战争、面对人类集体自杀的危险,你这样的信念有什么(哲学、宗教)现实或理论的基础?

  顾城:诗人的信念如果仅仅来自这个小小的发疯的现实,怕早就无以存身了;所幸的是世界大千,它另有来源。
  老子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独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因为“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诗人就是偶然在这个世界上显示来源,并予之以名的人。他的信念来自他自身。
  我写过一首诗,它也许能比我说得更清楚些:

          来源

  泉水的台阶
  铁链上轻轻走过森林之马

  我所有的花,都是从梦里来的

  我的火焰
  大海的青颜色
  晴空中最强的兵

  我所有的梦,都是从水里来的

  一节节阳光的铁链
  木盒带来的空气
  鱼和鸟的姿势

  我低声说了声你的名字

  何致瀚:你说过诗人就是发现新的大陆和天空。写诗是反映现在的、目前的,也许是需要改造的现实,同时也是起草新的,和人心灵更相当的现实蓝图,你觉得我这样解释你的思想对不对?

  顾城:写诗不仅仅是反映什么,它显示事物的来源,显示心灵和上天的光辉——光明出现,黑暗消隐;早晨到来,噩梦飘散。

  何致瀚: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有一位著名的德国诗人君德,他也用过你现在比较常用的比喻,比方说:沙滩、沙洲、林、江、鸟、候鸟等。君德说过:“写诗就是把世界看成语言的决定。”你是否同意他的说法。

  顾城:语言可以决定和改变文化人的世界,改变他们对自然和自身的看法,但并不能改变自然。一朵花和各个国家给它的名字毫无关系。人不可能把自己由于无可奈何而捏造出来的语言加到一切事物上,并糊涂地认为那就是事物本身。语言不过是人类捕捉自己的一张小网。
  当然语言在初生状态的时刻,有一种新鲜的知觉,像刚刚绽出来的叶子和鸟的叫声,它仍然还是自然的一部分,它停在一个危险的地方,为人类的重新存在和选择提供了可能。
  在这个意义上说,语言的确有可能决定和更新文化世界这片落叶重重的丛林。

  何致瀚:你曾经说过:新的自我用新的表现方式打碎迫使它异化的模壳,将重新感知世界。我对这个问题特别感兴趣。我觉得二十世纪人的异化是历史和哲学问题的、工作和生活条件的结果。
  “朦胧诗”怎么能帮助人克服二十世纪的异化现象?

  顾城:问题提到这样的程度,让人觉得严重。我不知道二十世纪是什么,是个大楼?还是个小房子?还是个卖票的地方?不久前有四个法国学生走遍世界,到处问人对二十世纪的看法,也问到了我。我告诉他们:我没有住过那么大的地方——二十世纪,也没有住过那么小的地方——二十世纪。
  人最早住在洞穴里,外边是忽明忽暗的空气,没有时间,也没有世纪。他们像昆虫一样爬、跑或跳,手上沾了红土或黄土。不知怎么他们开始在洞壁上画画,这真是个非常时刻,就像亚当、夏娃吃那个苹果一样,忽然就跌进了人间,失去了天国。他们画的第一个线条绕在他们手上,纠缠不清,于是文字、价格、国家、汽车、定律滚滚而来,使他们兴奋挣扎,不知所措,一直延续到我们说话的这间教室。
  我们都看到树被巨藤缠死的情形,我们在解这个结之前,就该想想,我们是树还是藤,还是另外的什么,树是不是依靠藤活着,我们克服异化的努力是不是另一种异化的开始——

  我努力着/好像只是为了拉紧绳索……

  在这反复的梦魇之中,诗悄悄走过,使世界变白,像病房,使人想起在洞壁上画画的最初的一瞬,想起那一瞬之前,没有语言,没有思想,也没有死亡的恐惧,昆虫在露水中爬,自然生生灭灭,成为花束。
  愿文字有这样的气息,使文字消失,人消失,生命醒来时发现自己是一树鲜花,在微风中摇着。

1987年7月
德国

◎ 何致瀚,德国海德堡大学研究生。文题援引自《顾城散文选集》。此篇单独发表时题为“诗话录(之二)”。
① 作者的《请听听我们的声音》写于1979年,初刊于1980年首期《诗探索》,见本卷240页。当时“朦胧诗”的提法尚未正式出现,所以作者也不可能在文中引用。这里作者答问时忘记了这点。而作者也的确对“朦胧诗”的提法并不同意,长时间里采用“现代新诗”或其它相似叫法。“朦胧诗”的提法兴于1980年尾,作者的《山影》《结束》《平原》等诗的发表引来了这个提法,《诗刊》1980年10月号发表的作者的《小诗六首》使这一提法广泛使用。

文章录入:鹤莲    责任编辑:本站 
  • 上一个文章:

  • 下一个文章:
  • 【字体: 】【发表评论】【加入收藏】【告诉好友】【打印此文】【关闭窗口
     网友评论:(只显示最新10条。评论内容只代表网友观点,与本站立场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