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天卷乐》节目很高兴能请到中国新一代的青年诗人顾城,他此次经过香港,请他到这个节目接受采访,讲讲他的诗集《黑眼睛》。首先多谢顾城。我想请问一下,你是如何走上写诗道路的?
顾城:这里边有一个比较奇怪的经历。我在一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看到了白色的墙;那时我很小,大概只有五岁,我忽然感到有一种恐惧;我觉得,这白色的墙是死人的灰烬,我觉得死亡离我很近。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开始害怕城市、害怕这些墙。我跑到墙外边去的时候,就听到了昆虫的声音,很小的昆虫的声音;这声音,使我感觉到我的生命里有一种希望,一种快乐。 后来,我走到离城市更远的地方,我在那里放猪。有一群鸟向我飞来,落在我周围,像暴雨一样落在我周围,向我快乐地叫,这时候我真想也对它们叫。我开始写诗,我觉得,不仅鸟对我说话,而且春天的小花,那荒凉的土地、天空,都在对我说话;我一步步地写诗,我觉得在宇宙中间,在花香中间,在星星中间,有一个秘密,等待我用诗这个小网,去把它捞起来。
张先生:顾城,据你这么说,你写诗是对大自然的一种回应?
顾城:我最早写诗,是为了回答大自然对我说的话;我觉得阳光爱我,春天爱我,我要回答它们。
张先生:所以你用诗的语言,作为对大自然的一种表示,这是你很特别的经历。其实,我想,我们很多人将你作为朦胧诗人。 顾城,大家都把你归属于朦胧诗人,其实,这些人是不是不了解你们这一辈人的写作?
顾城:了解是困难的,因为真正发表出来的诗,并不多;而被人们看到时,他们又有各自不同的角度。语言有时候是达到了解的途径,有时候,又是导致误解的歧路。
张先生:顾城,你曾说过,你所写的诗之所以是新的,是因为表现了自我,其实,艺术家所要表现的,最主要的就是自我的感受,如果你提出这个口号,那么同三十年代的诗人,在根本上有何分别?
顾城:有共同之处,首先诗歌都是从“我”的生命最深处涌现出来的,从内心涌现出来的;要说不同也有不同,这个“我”同三十年代的,或两三千年前的那些“我”相比,含有一种特别的天真。 文化大革命,造成了对文化的破坏,切断了东方的文化传统,也切断了西方的文化进入,那么,在这个空白中长大的孩子,他们就有了一种长久的幼稚与天真;这种天真,就构成了他们的诗的特点。在中国漫长的、可敬的、静若烟水的文化传统中,童话一直是个稀有因素,而他们由内心涌现出来的眼泪和声音中的童真,的确为可敬的中国文化增添了一点可爱之处。
张先生:那就是说,顾城曾经讲到,其实他写诗的最大特色,就是比较从天真出发,但实际的可爱,是重回到可爱的精神,我同意顾城所说的,诗的创作和其它创作一样,都是从自我出发,但是作为一个作家作品的技巧,或者对人生的体验这些的处理,都很重要,那您是如何面对这些问题的呢?
顾城:我曾经说过,灵魂前进本身,就创造了他的道路。我觉得,任何技巧和形式最初都是由一个内心的舞蹈所创造的。当然,要将创造留下来,也需要具体的研究。西方已经总结出像“通感”、“意识流”这样的艺术技巧;还有很多方式,比如说,通过反复的暗示,使人意识到一个遗忘的事物,甚至是诞生以来就遗忘已久的事物;又比如说通过对一个具体瞬间的描写,由展示瞬间中包含的永恒,而展现永恒;还有通过各种节奏,各种声音,调动人们生命中潜在的诸种因素等等;这些都可以作为艺术技巧给予研究。 (播放了一段用顾城诗歌写成的很抒情的歌曲)
张先生:顾城,你曾说过,你很喜欢外国的诗,也多受到外国诗人的影响,到底是受到他们的写作技巧,还是题材的启发来写诗呢?你是否觉得中国的诗与外国的诗有共通的地方?
顾城:这个事情非常有意思,一个事物,从东方看和从西方看,就成了不同的事物。我这回有幸到欧洲去,做了一个长达半年的旅行。我发现他们看待的东方,和东方人自己看待的东方是不同的。而我们眼中的西方,和他们自己感觉的西方也是不同的。于是这个事情,不仅构成了它们的不同性,也构成了它们的共同性。
张先生:顾城,你会不会觉得,西方的文化,特别是西方的诗,与我们的诗是隔了一层的,我们对这隔了一层的文化的体会,并不体现在文化本身?
顾城: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我们从来生活在我们认为的世界里,那么,如果这个世界多了很多角度,多了很多位置,实际上也就如同多了很多世界。所以,西方与东方的这种对峙,他们彼此间的误识和误解,有时候不仅不是一件坏事,还是一件好事——使单一的人类和单调的文化变得花朵层层叠叠,丰富而倍加美丽。
张先生:所以,我相信顾城这次去欧洲的体验是很深刻的。不过,我回忆起你说过,你比较喜欢西方的诗,以西班牙的诗人的作品为主,你甚至说过:其中的声音有种好像白金和乌木的气概,一种混血的热情,一种绝对的精神,我看这比较抽象一点,到底是何意思?
顾城:我确实非常喜欢西班牙的诗歌,他们有一种特殊的声音,有一种固执;这种固执,表现在坚持本性上。 洛尔迦热爱他的家乡,热爱在露水中寻找自己声音的孩子,热爱那些小蟋蟀。正是在这一点上,他的热爱,超越了人类等级和世俗观念,使人从遥远的地方达到了一个理解。 我也是一个固执的人,我要在这个世界上,坚持热爱我热爱的事物,哪怕它们一钱不值。
张先生:听顾城所讲,他是一个很执著的人。我记得你讲过西班牙人的诗歌是可以唱出来的,是吟唱的歌。其实,顾城你本身是否可算是一个,因为你很热爱乡土,我想不出确切的名词,你是否算是乡村的唱吟的诗人?
顾城:我确实是一个渺小的人,我从小立志学习蟋蟀,像它那样,在一个小小的草间歌唱,认真地唱,然后就化为尘土。我觉得这是一个美丽的事情,人在世界上,也许没什么事情值得做,但是,在他歌唱的时候,在他表达自己对世界热爱的时候,他会觉得心灵颤动,有一种幸福,他会觉得世界都跟随他颤动。 我到城市里来,我觉得,真是误入。
张先生:顾城,据你这么说,其实,你在唱吟你的作品或写你的诗时,可以得到最大的满足是不是?
顾城:真正的幸福,是在表达的那一霎那达到的。一首诗刚完成的时候,我觉得快乐;到发表时,它便离我很远了。
张先生:现在,我们花点时间来欣赏顾城的作品。第一首是:《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记得刚才和顾城的太太谢烨讨论起来,我说顾城是个很任性的人,他太太很同意,说顾城确实是个很任性的人,也是一个很敏感的人。 现在我们来听听顾城吟诵他的作品:《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顾城:(朗诵) 也许/我是被妈妈宠坏的孩子/我任性//我希望/每一个时刻/都像彩色蜡笔那样美丽/我希望/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画出笨拙的自由/画下一个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一片天空/一片属于天空的羽毛和树叶/一个淡绿的夜晚和苹果//我想画下早晨/画下露水/所能看见的微笑/画下所有最年轻的/没有痛苦的爱情/画下想象中/我的爱人/她没有见过阴云/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她永远看着我/永远,看着/绝不会忽然掉过头去//我想画下遥远的风景/画下清晰的地平线和水波/画下许许多多快乐的小河/画下丘陵——/长满淡淡的茸毛/我让它们挨得很近/让它们相爱/让每一个默许/每一阵静静的春天的激动/都成为一朵小花的生日//我还想画下未来/我没见过她,也不可能/但知道她很美/我画下她秋天的风衣/画下那些燃烧的烛火和枫叶/画下许多因为爱她/而熄灭的心/画下婚礼/画下一个个早早醒来的节日——/上面贴着玻璃糖纸/和北方童话的插图//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我想涂去一切不幸/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我想画下风/画下一架比一架更高大的山岭/画下东方民族的渴望/画下大海——/无边无际愉快的声音//最后,在纸角上/我还想画下自己/画下一只树熊/他坐在维多利亚深色的丛林里/坐在安安静静的树枝上/发愣/他没有家/没有一颗留在远处的心/他只有,许许多多/浆果一样的梦/和很大很大的眼睛//我在希望/在想/但不知为什么/我没有领到蜡笔/没有得到一个彩色的时刻/我只有我/我的手指和创痛/只有撕碎那一张张/心爱的白纸/让它们去寻找蝴蝶/让它们从今天消失 //我是一个孩子/一个被幻想妈妈宠坏的孩子/我任性
张先生:顾城,我想问一下,听了你朗诵这首诗,觉得很精彩,会不会《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基本上是你自己的性格和个人的风格?
顾城:嗯……很久以来,我已经不知道我是谁了,可是有一回,在绝望的时候,我看见了童年见过的露水,或者可以说是看见了我自己,我想起了艾略特的话:“我们不知道我们要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是什么;……”在这一霎那,我知道我要什么,我说:我画下的这些东西都是我要的。 人原来那么简单,我那么简单,我要的就是这个;要这些美丽的事物,我永远要。所以,你说这首诗是我,我同意。
张先生:另外一首顾城的《净土》,说出了他对人间的看法,现请顾城朗读他的《净土》。
顾城:(朗诵) 在秋天/有一个国度是蓝色的/路上,落满蓝莹莹的鸟/和叶片/所有枯萎的纸币/都在空中飘飞/前边很亮/太阳紧抵着帽沿/前边是没有的/有时能听见叮叮咚咚/的雪片//我车上的标志/将在那里脱落
张先生:刚才听了顾城用他的声音说出了他对“净土”的看法。我想问问顾城,你看风景很多时候,会不会是用诗人很敏感的角度,好抽象,与我们普通人看风景的角度不同?
顾城:看风景,可以是为了享受,或者是为了休息;但是对于诗人,最美好的时刻是在万物中间、在春天中间发现生命的秘密,这秘密构成一条光明的道路,使他不断地往前走,接近他的国家,接近他生命的来源。
张先生:很高兴,多谢顾城接受我们的访问,讲出他对诗的看法。相信大家都很喜欢刚才顾城朗诵的,他的两首作品,都很同意他的看法,他的作品很精彩,多谢顾城!
顾城:我很高兴。
1987年12月 香港 (姜娜根据录音整理)
◎ 此次编选稍作删节。题目为编者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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