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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中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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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顾城 文章来源:《顾城文选·卷二.思忆朦胧》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8-8-22 7:07:52 | 【字体:小 大】 |
我一进屋,母亲神色就不对,她先笑,又想忍住,竟怪模怪样起来。我知道事情坏了,就抢上一步看我的画,果然,画上的人,那个拿大钳的工人,面貌有变,他眉毛抬高了,还多了个尖,眼睛黑了不少,当然是母亲在我出去时往上画了,工作服上还多出个大火星。我暗自庆幸好在没有太难看,却还是跺脚指责她改我的画。母亲一边赖,一边又冲过来说这样才好:“你看他眉毛是歪的,不像人!”没办法,在她保证了决不再擅改以后,我才重又站定往下画。 母亲轻手轻脚走出去,又走进来,给我倒了一杯水,接着又开始出主意:“脸太黄!难看死了。”“脖子太短,是驼背,要伸出来,这样,要伸出来!”天哪,我老得在辩论中画画:“这是俯视……颜色还没上完呢,这是底色……脖子再伸就成鹅了……”吵着吵着就乱菜了:“你爸爸就像这样,头向前;××就像这样,脚抬不起来;你得抬头挺胸站直,别歪着!”“那怎么画?你画一个看看?”“画就画!”母亲过来就抢笔,要把她看着别扭的地方通通改过来。“你自己画一张!别画我的。”我急得叫起来。母亲盯住我,气恨地说:“我就会改!”
那次画画其实是很热闹的。工人阶级占领上层建筑,首钢也办画展,要像户县农民①那样,画画儿,工人一定要画画儿,每个工厂必须按时按量交出画儿来。母亲当时是他们一轧厂美术活动的责任人,在厂领导的鼎力支持下选拔了几位工人,让他们脱产两个星期作画,每人发一把铅笔,布置好先画草图,大家评议,再上颜色,然后选送首钢工会。布置得不错,但不幸的是这几位工人中除了一个柳剑画过几笔油画外,其他最接近美术的人也只刻过图章。这种情况一经反映,上级早有考虑:同领导班子一样,也“三结合”嘛,工人出生活,找会画的(没提是否本厂工人)出技术,领导再来出主题,这画儿不就成了吗?画出一大片工农兵形象来,资产阶级的复辟梦就粉碎了。
如此,母亲就找上了我,她出生活和主题,要我出技术。我大喜过望有纸有笔还居然有颜料呵,于是就开始画一个水粉钢铁工人大汉,用一把夹钢筋的大钳,夹住一个大红箭头,向右上方奔来,箭头如出炉的钢条(当然要粗得多),火星乱冒,后边烟尘大起,把我画不出来的地方通通遮住,只露出一个高悬的龙门吊车大钩子,上边立个小人儿自豪地招手,最好能看出是个女工。总之一副要把生产搞上去的样子。那水粉工人大汉虎视眈眈,满怀豪情壮志,眉毛忽浓忽淡,嘴角忽弯忽直,全看我和母亲争论的进展。母亲情急之下便甩去领导架子,以家教直袭逆子:“真不孝顺!儿大不由娘—你还没自立呢就这样,将来……”吵到后来,刚下班进门的父亲也被卷了进来:“你看看那个眉毛!”父亲便说:“别管啦,让他自己画吧。”母亲就更急了:“你看那个眉毛!!”
到画成了,用大车送进首钢,展在大饭厅里。自然有领导讲意义、大好形势、任重道远和光明前途,有工人讲当家作主和资产阶级对文化的统治一去不复返,有技术骨干讲向工人师傅学画和改造世界观。首批前来参观的都是光荣榜上有大红名字的。一轧厂最好的画儿我当然不须犹豫认定是柳剑的那幅—一老一少两个工人一蹲一弯在地上捡螺丝,宽大的工作服水灰透蓝,边上的厂房也是干净的灰调子。这灰调子我当时是很景仰的。我的那个水粉大汉,浑身橙红、橙黄,在家里显得很大,在这儿一摆却小得很,模样可怜,幸亏会刻图章的孙师傅用上级派发的荧光粉,在画下端写了一段口号,整个画儿才不算太寒碜。
如此展罢,也就散了。我依旧作我的素描,还去柳剑那里玩儿了一次。柳剑,眉剑状,家事萧条,父亲文化高官,文革初起时坠楼,余下兄妹二人度日,因而剑眉间总有些铺不平的沉郁之气。平时做工,弹琴,作画,不多言语,待人有礼。母亲说他人好,稳重,至少作画时不像我那么骄傲,让我学他。后来在电影上又见了他,他演《原野》中的地主儿子,喝醉了,被杨在葆一刀斩了,我看的时候还想:他怎么老那么倒楣呀。
如此想来,竟也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次得了几枝铅笔,送了邻居小孩儿,得了一个画框,用残剩颜料画了幅仿国画换上。那个水粉大汉卷在哪个犄角就不得而知了,母亲肯定是再见他,也不会去改他的眉毛了。 二十年,恍惚一过,如今也离家万里,不见爹娘面,还闻往日声,有时家信中还附着杂志上我的作品,母亲的改动之处,我自然清楚,有时微笑,有时也会像旧日一样急起来,……——隔山隔水还要争吵。
我走了这么远,为什么呢,我不知道,也知道;秋日满山,落叶纷纷的时候,我一个人走,想家…… 她说:“那时候你多好。” 你说:“妈妈,我最爱吃老玉米了。”
1992年 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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