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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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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顾城 文章来源:《顾城文选·卷二.思忆朦胧》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8-8-22 9:24:39 | 【字体:小 大】 |
那时也是在德国境内,坐在特利尔的老墙下喝汽水,陪我们的杰女士说,墙是一些罗马人修的。杰女士是当地大学生,长大以后开始学中文。墙凸凸凹凹,似有烟火烧过。墙下有许多大叶子在风口摆动。我们坐在那儿等时间过去,说好了去看马克思墓。 听说看墓,我就一个劲儿说不急不急,马克思反正是已经死了,早看晚看都与他无碍的;还说了些诸如“不必麻烦了,正好我们也有事要办”这类的推托话。但是教授还是不动声色地告诉了我们去墓地的时间,并且提醒这个时间是几个月前就确定下的。 自从在德国下了飞机,即刻便入了时间表,八点半落地,九点半抵达餐桌,两块均是香皂般大的生鱼已赫赫然在谢烨和我的盘中放好,教授看表说,一刻钟吃完,半小时内赶到会场。此生从不以为生鱼可食,且又值一夜没睡加上晕机,正粒米不思进呢,不由小心地看看翻译,翻译口气严重,说是没有任何余地,德国规矩,盘里的食物必须吃得一干二净。盯着那块巨大的白里渗红的生鱼肉,怎么都不能相信必须吃它。刚切下一条放进嘴里试图猛嚼,就险些呕吐出来。教授像是专盯着我,我想着鲜花、音乐、苹果、香蕉,一边令自己大力吞咽,一边严防肠胃造反,还要注意放松神情,那罪受得不堪回首;待我终于将最后一片软软带血的家伙放进嘴里,看着一干二净的盘子时,真是满怀胜利喜悦呵! 不待如何喜悦,一块同大的大生鱼就又跑到了跟前,看谢烨切下一丝就永远嚼不完时,我就知道她那块大生鱼必也得我吃了;为夫人断臂残肢掉脑袋都是准备充足的,更何况活吞生鱼?拿出赴难的气概接着往嘴里送吧,管它鱼肉人肉只管大嚼大啖,坚决只进不出,头昏眼花,四肢瘫软,即人即鱼,非人非鱼,时间却走得教授一干人精神崩溃,最后赶到会场时,已是空无一人,我们晚了一刻钟。教授自是无比恼恨;翻译解释给我们,德国,说准时间,一秒钟也不多等;又教导我们说,德国人要是约你十年以后的五点零一分见面,那你千万不要以为是笑话,所以千万不要以为可以一分零一秒到。从此以后,只要领班看表,说结束时间到了,我就不论是会议是访问,说声再见就直奔丹麦,去那里睡我自由的大觉。 德国人对中国人有个基本认识,就是凡到特利尔必看马克思墓,即使只呆几小时,即使只干一件事,那也是必看马克思墓。对中国人他们如此了解,那无论我有什么样说的能耐,也是说不出来了。在北京时他们就告诉我,说我们的宗教在德国。
看树叶乱摇,杰女士给谢烨和我讲梦,好像我们是梦里来的;她呢,也是。“一个感染的琴声……”她的中文可以听懂,有的用词甚至奇特,但我还是变变她的话来说她的梦吧—— 琴声很美,她就走进去,那像是个古堡,她于是看见一个很小的身体,黑头发黑瀑布一样流泻下去,正在弹琴,弹的大约是琵琶;她就说了,呵,你的琴弹得真好! 那个弹琴的女子便回答:呵,是呵,我活着的时候做了很多练习。 ——一个大熊在冰上跳;她就劝它:别跳了,再跳就要爆炸了! 那熊说:我高兴跳就跳;它高兴炸就炸。……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灰灰的,依旧在做梦,松弛的嘴角微微笑着;这时,我忽然觉得我真是很老了,中国人都老。 我也有一个对德国的认识,像杰一样,德国一直在做梦,他们的神情姿态那样过分,到处整齐干净得那样过分,衣服颜色鲜艳强烈,是因为他们一直就在做着的梦里呢,走路、作曲、著书、进攻,建立帝国,把树枝裁得平平的,穿黑袜子当妓女,都是在梦里,就更不用说马克思的那个大脑袋了,放在花岗石上,还在做梦。他们的梦做得如此仔细清楚,以至于做出了最好的汽车和水晶。 德国人是做梦的时候清醒,中国人是看梦的时候清醒;中国人一千年前就不做梦了,只是将“人生如梦”的话说了又说。人生几何;难得糊涂;逢场作戏——梦都是其中一景。这梦看得清醒若此,这中国人怎么能不老呢?热土暴烟,贴着字画—那真做起梦来,可就不知做到哪里去喽! 进了墓园,向左拐,是马克思的墓。照片我在中国见过,说是苏联人的设计。 石头的大脑袋放在基座上,下边还有一束花,写得清楚,是苏联学生送的。这里有中国和俄国的命运。 我走开一点,去摘野果,我羡慕大梦不醒的人生,也希望醒在一个不太危险的梦里,可以将上一个梦细细说来。我将果子放进嘴里,嗓子热起来,想起杰女士说这个墓园的果子有毒,便不由得担心。杰女士来叫我去照相,我这人大概害有名胜恐惧症,在纽约,自由女神是不去看的;但在德国没办法,连贝多芬出生的房间都按时间去看了,房间里有一个贝多芬正在低头发奋思想的雕像,一个广东口音对我说:他生下来的时候,一定不是这么伟大的样子。马克思的故居也去了,还尾随着签下名字。在德国时间表不可抗拒。我说我吃了果子,好像要睡觉了,照相还是算了;她点给我看,好多中国学生已经来了,说好了照相当然就要照了。
中国学生在学电脑、修德文、研究软件,都干得很好。下午讲课的时间没到,教授就让一个来自越南的女孩陪我们转转。 她小小的,笑起来加倍轻灵,点着山上有平台的房子,说应当住在那里写诗呵! 想到她来自越南,我就夸她的中文好,她就笑,说他们在家一直说中文,直说到北方人来了,才不敢说了。她原来在西贡,给攻下来了就叫了胡志明市。 ……“北方人来的时候街上都是火,”她们顶着枕头从家里跑出去,她的保姆还要回去拿东西,然后拉着她一直跑,到后来女孩儿也不敢当了。 ……“你知道南方女孩很好看,衣服宽宽的,走起来,头发也长长的,坐在自行车上,头发还会飞起来;到后来就不敢了,把头发都剪了,都说北方干部革命多年,要分一些女孩给他们,都吓了,剪光头发和男孩一起在外边藏着,睡觉的时候一人看一会。”后来他们还是都回了家,每天晚上要集体学习。往外逃的人越来越多,她的爸爸却是一直不肯走。 ……“可是他的‘学习’不断升班,升到牢里去了。”一平方米大的地方关三个人,两个站,一个坐。牢里呆了九个月出来,她的父亲就说死也要走了。 ……“我们上船,”“要交金子吧?”我突然插嘴。我这人历来关心金属,成了乖癖,就不雅地问出来。“要,大人十两,婴儿二两,我那么大的六七两。”船本当装五十人,装了三百人,他们就把行李和吃的都扔进了海。大家都蹲着,两星期,只有开船的人吃东西。 ……“后来也不饿了。”“没碰到船吗?”“远远地那些船一看就知道我们是越南人,就都开走了。”有的船会过来给他们一点水,有很多船,中国的、法国的、日本的;他们最怕碰到泰国船,说是会把男人都打死,女孩就更倒楣了。 ……“最后来了德国船。我们看他们开过去不说话,太累。”天越来越阴,起了风,他们的船进了水。德国船这时又往回开,国际公约上有一条,沉船是要救的。他们站在水里,船在沉。 ……“上船,有的女孩很糊涂,就和水手瞎来,她们害怕惯了。”船一边走,一边发电报,都推脱收留他们;最后德国一个最反共的州应下了。“后来一说到共产党多么坏时,就要说说我们。”
我们走着说着,我越来越感到了惊讶,教授说起她时,只说她学习很好,得到奖学金都送给了同学。我不能想她怎么能够这样平静,我是没经过这样的事的,但还是跟着恨恼不已。她轻轻说,声音平稳,还会在路边石头上微微一跃;她和她的同学在一起,若有似无,所有石块都在泉水中响着,而光影微微漂荡。
许多年后,我对朋友还说起她,那朋友说,这珍珠一样的女孩儿,只能看到一次。
是呵,我的心也安静下来,车子走时,我看到她忽然跳到路边,把手直摇;她的姓彭的脸圆圆的女同学好像还在后边想球赛,或课堂上的争论;所有人都被一片烟雾围绕,而她那么轻轻地笑着,给谢烨看她家人的照片。说毕业,就该结婚了。
她的家人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她在中间;她的宿舍安静极了,知了在外边叫着,墙上钉着她的字,是好看的篆书。
1992年 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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