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解說顧城,想來想去都不如他自己的話。他說:
「生活是雜亂無章的,不負責任的,為我們帶來一切,把生命的碎片散落在河床上,那些細小的光——黃金閃耀,預示著一種可能,詩人的工作就是要把破碎在生活中的生命收集起來,恢復它天然的完整。」
他說到自己創作的起因,是文革期一家下放到山東海邊一個小村子放豬。春天來的時候,天上有種細微的騷動,在一望無際間,忽然見到天地裂了,一條縫線向他愈來愈靠近愈來愈近,原來那是一群鳥,「那些快樂的鳥,像暴雨一樣落在我的週圍,幾里,幾千里,都是牠們快樂的叫喊,」於是他才恢復了想要說話,想向牠們說話,詩就來了。
「最美麗的時候,甚至能聽到萬物輕柔的對話,你就是這對話的一部份,有一種秘密使你快樂,你是唯一聽到的人。」
問起成長期影響他最大的人,他舉出一堆,例如唱安徽歌謠的老婆婆、睡午覺時講戰國故事的姑姑、那個怎樣跑也放不起風箏的爸爸、會做紙蘋果的姐姐、老師和小同學……。但是,那最不可替代的,是他的媽媽。他認為自己身上有各種氣質,像個聯邦,但其中的統帥是,從母親身上傳來的,一種唐‧吉訶德的性格:「不太合乎潮流的好心、勇敢和在根本願望上的不屈服。」
他說小時候總在想念媽媽,不管媽媽在多遠,似乎只要輕輕「嗯」一聲,他就能聽見。有一年冬天,他又發習慣性的高燒,媽媽趕來了,推車送他上醫務室。「世界都睡了,只有星星還又大又亮,小車吱吱地響著,媽媽給我講起了童話,多美的童話,至今我彷彿還能看見,童話中的世界,正和那潔白的水氣一起,在夜空中飄……」
「媽媽的愛,形成了我天性的內核,我渴望相信——超越相信自己的相信。」
在台灣,第一本顧城詩選是1988年,「新地」出版社編的,(他們編了一系列台灣本土和大陸作家,真是非常感謝),收錄1983年以前的詩。那時全靠這本選集,翻到書皮都破了,我們會背:「在北方的夜裡/無數深顏色的波紋正在擴展在接近黎明的地方/變成一片淺藍的泡沫」,這是寫〈風的夢〉的句子,還說這個風「他醒了/醒在一個明亮的夢裡」,「他的腿那麼細長/微微錯開/在遠處/搖晃這片土地」。唸著唸著,我們就會變回中學生,穿著制服,背著書包,低頭急急走路,充滿幸福的哀傷。
顧城又說〈海的圖案〉:
「一間房子,離開了樓群 在空中獨自行動, 藍幽幽的街在下面游泳 我們坐在樓板上 我們挺喜歡樓板 我們相互看著 我們挺喜歡看著……
我在雨中無聲地祈禱 我的愛把你環繞 我聽見鐘聲在返回聖地 淺淺的大理石的花紋 淺淺的大理石的花紋 我用生命看見……」
這些句子,唸著就會令人變成少年,臉上濕潤透光,想跪下去聆聽,如何是愛。但其實我已是一名穿戴整齊的「大學教授」,眾目睽睽下整天要講解一些文學理論,嘮叨說明一堆有的沒的,詩能帶我離開教室。
我被吸引著,講了十多年的顧城詩,那些演講或論文密密麻麻的字,人世真是夠機巧繁複,幸好我背過常記得這樣的句子:
是樹木游泳的力量 使鳥保持它的航程 使它想起潮水的聲音 鳥在空中說話 它說:中午 它說:樹冠的年齡
芳香覆蓋我們全身 長長清涼的手臂越過內心 我們在風中游泳 寂靜成型 我們看不見最初的日子 最初,只有愛情 --〈頌歌世界〉第一首
分析過千百次,現在我要用一句話說出顧城詩最大的好處:他令你變成別人或別的東西。你的頭轉來轉去,變做腳板,有時用耳朵看景象,用眼睛聽聲音。諸如他說的,人常活著做某一角色,是多乏味的事,當然看小說也可以變別人,但那比得在詩裡三言兩語就進入另一個生命體呢?譬如上面的詩,一開始你就看見自己是小鳥,拼命地飛。啊,中午的時候日頭很正,我們體味著鳥兒在樹叢中的愛,但同時你又明明是一個人,有手臂(像樹枝又像無形的清涼)越過內心。這一切,都不可言說,寂靜成型。所有的詞性格,都從習慣用法轉到全未見過的一面,「我們看不見最初的日子/最初,只有愛情」,「它」不是最初,好像更引人,但愛情的「初」意,也很引人,那麼,顧城想說什麼?他令我們是小鳥是樹枝是清涼是芳香是一個「境」,既明白又不明白,既有最初的生命,又好像已完全看不見,很難解釋,但我們的心可同時感知——顧城用白話文,完成了漢詩自唐律絕體以來五味雜陳的句法。
從〈頌歌世界〉到〈水銀〉系列,顧城不斷地試驗每一隻漢字所生的圖像和聲調的功能:
這些花 都不應該有泥土 都不該有土 讓土想她 讓它們離開土 生出 薑芽一樣尖尖的腳趾
都不要土 不要往下想 讓她們離開
整個傍晚都飄著裙子 --〈吸煙〉
從結構到題目,都可以多方聯繫,編出各種的故事,我們的生活總是煩雜碎片,看著看著,真想忽然生出薑芽一樣尖尖的腳趾。
整個傍晚都飄著裙子,我們又變成了那陣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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