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子:顾城你好。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作为朦胧诗人,很多年轻人都知道你,读过你的诗。你和你的诗曾经给人许多幻想,那么在朦胧诗出现以前你的生活状况如何?听说前几年你到了欧洲,后来又去了新西兰,新西兰使每个人感觉都非常遥远,你怎么会选择了那儿,又是怎么进行创作和生活的呢?
顾城:我的生活整个来说比较复杂,大概可以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是上学、工作或者说是在社会中;一部分是在荒凉的地方,也就是在自然中间。 我觉得后一部分对于我是重要的。 我大约只上了五年学,在文化革命的时候去农村放猪,放了差不多五年猪,后来回北京做了大约五年木匠,再后来卖文为生,像王朔那样,又是五年就出了国。在欧洲我去了一些国家,当时的感觉一切都如同做梦似的,没有真实感,好像和我的生活关系不大,更像看电影,确切地说。 可是当我走上新西兰的一个小岛,站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面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我走到了我要寻找的地方。于是我就在那里停了下来,开始在那养鸡种地伐木,过我的日子,差不多也是五年。 现在到德国来只是一个短期的创作活动。 对我的写诗和创作比较有意义的是我在自然中的那部分生活。 我并不是在自然中间吸取灵感,尽管开始我也企图如此;现在对于我来说重要的,是在自然中间忘记我作为文化人的一种身份达到宁静;在这种宁静中,我自己的本性和灵性使我做一些事情。这些事情也许是艺术的也许不是,但是,是我的。
栗子:就是说作为文化人对你的创作会起一种阻碍作用?
顾城:有时候是的。1983年以后可以说这种矛盾在我身上发展到了一个极点。在文化革命的时候只能找到很少的一点带有文化色彩的东西,像诗歌绘画什么的。我记得我曾经看到一张列宾的画叫《伏尔加河纤夫》,当时我感动了好几天。文化革命结束了以后一下开禁,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像潮水一样涌来,我当时可以说是晕头转向。我喜欢东方宁静致远的境界,也喜欢西方富于自我的、有童心色彩的观注和体验,这一切在我身上造成了一种难以调和的矛盾,我几乎处在一个疯狂的边缘,那时候我唯一明白的一点就是我必须停止思想。如果我再想下去我就要疯了。离开中国以后我到了小岛上去,这给我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条件。 我在岛上打一块石头,把它一点点打碎,用钢钎。黄昏,我非常疲倦地走下山,这时候我才开始醒来,从梦中醒来。 岛上没有春天和夏天、秋天和冬天的明显季节之分,只有雨季和旱季,只有白天和黑夜;我只是睁眼和闭眼,时间就过去了。当然这时间是非常辛苦的时间,我要做许多原始的劳动,有蚊子、跳蚤和老鼠的围攻,但是这些东西侵犯的是我的身体而不是我的思想,在我获得了这个宁静之后,我忽然看到了我自己,也看到了这个世界。所以这次我来欧洲,在柏林走来走去,就不那么烦恼了。
栗子:这样说来自然环境对你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这些年你从大陆到欧洲又到了新西兰的小岛上,不断地在改换着你的生活环境,你似乎依旧在进行你的创作。这每天都在变化的窗外的声音、表情、语言对你的创作有没有影响呢?
顾城:对于我来说创作并不是一个反映的过程,不是因为外界有什么触动了我,我就做一个简单的描摹,好像一种反射。对于我来说创作是从我自身不断涌出泉水和眼泪,是一种微笑,这微笑的来源是我,也是我所不知道的一个境界。 我曾经写过一首诗说:“我所有的花都是从梦里来的”,接着又说:“我所有的梦都是从水里来的”,在这个水的倒影上,我看见“晴空的火焰”,看见了这个世界和我的秘密。这时候我继续写道:“我低声说了声你的名字”。 我觉得有一个东西创造了我,又通过我创造了我的诗。这是一种气息,它是看不见的,就像春天创造了花朵一样,春天是看不见的,但是她的气息创造了万物。 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空空的走廊,风吹过来,在走廊尽头,就出现了花朵。我喜欢这种神秘又富于喜悦的心境。因此,创作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获得艺术品,而是那个灵性的瞬间,它使我感到这个世界并不是唯一的,正如李白所说:别有天地非人间。 人的生命里有一种能量,它使你不安宁,说它是欲望也行,幻想也行,妄想也行,总之它不可能停下来,它需要一个显现形式。这个形式可能是革命,也可能是爱情,可能是搬一块石头,也可能是写一首诗。只要这个形式和生命中间的这一能量相吻合了,一切就具有了意义。 中国古代有许多故事讲的其实是行为艺术,比如庖丁解牛、嵇康打铁、阮籍的青白眼等等。在今天的世界上,现代艺术已经又一次验证了古代艺术家的方式,艺术似乎不再仅仅是某个固有形式的概念了,而是生命真切的过程。
栗子:你在自然中间生活的具体情况怎么样?
顾城:我刚到那个小岛的头两年,可以说陷入到一种生活的挣扎中间。自然并不像人们所想的那么美好,那是以度假者眼光看“自然”时的想法。如果你打算靠自己的双手生活,不依靠社会的话,你就会陷入自然的争斗之中。在我的体验里自然就是一些嘴巴,不是你吃我,就是你吃他,中间几乎没有别的道路。比如,在我那,老鼠一夜之间可以搬走许多我的粮食,老鼠带来的跳蚤差不多每分钟都可以叮我一口;当我到果树上摘果子的时候,大团的蚊子在那里等着我,这种情况下我差不多红得比果子还快。用时间观念来说,要想维持一个小时的炊火,起码要用五个小时准备木柴。这种情况下我几乎无暇顾及别的。 对于一个人来说,并不是到了自然中就自由了。同时,自由的涵义也不仅仅是选择自由,自由的选择还包括放弃自由,包括对苦难和死亡的选择,包括不选择。 我在山中打石筑地,直到钢钎冒出火花,天就黑了。 我也正是在这样的生活里开始了一种新鲜的对世界的感觉,这种感觉没有表现为思想而是表现为一种恍惚,我又回到了童年最初的时刻。 我知道这是重要的——这,是我的。
栗子:在你选择的时候也许还有别的可能性,可以比在那里的生活舒适些,为什么你一定要做这样的选择呢?
顾城:舒适是一个很难说清的东西,鱼在水里舒适,鸟则在天上;那个岛对我合适,没有国家和社会的感觉,也没有人说太多的话,更主要的是没有什么事可供选择,不选择多好。 我们到岛上的那天晚上,在黑暗里点了一根蜡烛,外头下着雨,湿气渗进来,我们坐在蜡烛下。我心里想,从十二岁起,我准备了二十年,这回我可得逞了。我的妻子没说话,她一定恨死了。 我十多岁的时候跟着全家下放到农村,就想有一片土地,用土筑一个小城,城里边种上土豆,可以背着弓箭在城上面巡视,不时地向外边放几箭。这是我童年的梦。 我没有后悔,但是我失望过。在我经历一次次失败的时候,我知道我几乎永远不可能实现我童年梦想的那种生活。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发现我安宁了。一切都是必须的。 没有落花流水,哪有天上人间。
栗子:你想不想家,有没有失落感。是否想过要回中国去?
顾城:中国有一句古话说是安心的地方就是家,家是一种心境。在新西兰我有这种感觉,离开了新西兰我还有这种感觉。我可以想念我过去的地方,遥远的家。我很少做外国的梦,差不多每天一闭眼就回中国去了。我常常在梦中回到北京,回到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而醒来,则在一个破房子里。我觉得这个想念很重要。只要你有这种想念就可以安心——四海为家,又可以在家中走遍天下。 我最近在写一组诗叫“城”。“城”是我的名字也是北京。我想回家,但是我也知道,我所想念的那个地方正在慢慢消失,像所有历史的落叶一样,它们生长过又飘落了,新的叶子正在长出来。因此,即使我回到北京,也依旧是在另外一个地方做我童年的梦。当然我像所有的人一样有父母家人,我很想回去。
栗子:出国以后你写得多吗?
顾城:我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写,也在断断续续地丢掉。一是我没有时间,二是我没有地方放它们。我以为写的过程是重要的。保留,则只能是尽力而为了。小时候我在农村,一边烧猪食,一边写,写完有的就投进火里烧了。那时候不知道会发表,想不到除了火以外还会有其他的读者。在新西兰的情况有点相似,但是还是有一部分是留了下来的,和可以找到的。今年工作结束回岛上的时候,也许我可以完成五本书,有理论、散文、诗和画集。
1992年11月 德国 (栗子采访整理)
◎ 栗子:大陆旅欧学人。题目为编者加。原题为“顾城采访录”。此次编选稍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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