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话总听话外的东西,话中间的就是听听而已?
说本身有一个重大的缺点就是有加于人的性质。 在这一点上,如果是音乐就会好得多。 所以写诗,越离理念远越离音乐近就越好。
那这一行很难干呵?
这是一行当然就难干了,而这实在不能算是一行。 我也是好多诗都没有发表,特别是出点儿格儿的。
讲讲诗吧,和生活的关系呀,诗人、流派……
成个诗人也是个荒诞。别人说,哎,这个是诗呵,于是你就成了诗人了;要是别人说这不是诗,那你就不是诗人。诗人也是个自然事物。 人呢,该做的还是做,但是别认为这是全部,别让别人说走样了。这“诗人”或者“顾城”,不过是个给人叫叫的,那么一个方便起见的社会符号而已。 英国有个翻译《红楼梦》的叫霍克斯,他原来是教授,后来跑到威尔士放羊去了,白茫茫大地好干净的样子。他到了我们岛上,我跟他说做梦的事儿,他说:“梦里吃饭不饱。”我就乐了,我说:“呵,这倒是真的,这边儿是个吃饭的地儿。”很实在。 有天我跟谢烨说:我知道什么是生活了,生活就是人不睡觉的时候的一种现象。 就是姑且有之吧,别太当真。 又说毛泽东。(约140字略去) 每个人都从自己的角度接受事物。那会儿说“超现实主义”,就是这个词呀,内容我没听,我说哎呀!这个词好——“超现实”!合了我的性子了。我有一阵儿也信马列,十七岁的时候,信在哪呢?它说“消灭国家”,我说这不错!所以后来我有一阵儿也是犯糊涂。这根本就不是谁骗了我,整个就是我自己骗了我自己。你说我爱人,我要对人说话,人家不爱听,那怨谁呢?只能怨你自己,怨别人实在是对生活缺乏理解。
想问个问题,你对李后主有什么看法?
极棒!千古一绝。他就是贾宝玉的前身。词里,就别说词了,诗里中国人就没这么写的,中国人一般是什么?比较达观,他这个都看透了以后“空则灵”,物我不伤,物我无碍。李后主是世界吓唬他一下,他“叭!”地全部进入自我,然后跟外界就没了关系了。而他那个“自我”之漂亮,之鲜艳,都是至绝的。
西方研究一直理解不了花间派,中国人自己也理解不了,所以文学史从来一笔带过。
其实中国呀,它没有神;它有一个什么呢,我跟人家说,它有一个女儿性。女儿性并非女人也非女孩儿,它是一种特别微妙的灵动。《红楼梦》的出色并不在于它写了那么多事,而在它写出了亘古一新的那样一种自在、清净、独断的女儿性;“净”是最终的字,这一净,就跟禅宗的佛界的理想吻合了,跟中国的审美境界吻合了。 本来禅是个看不见的东西,但幻化成女儿性以后,就有了一个极美的显现。
贾宝玉……
和高利克①我讲了本来这贾宝玉他老担心,着急,这女儿她到这世界上来太危险了,这么干净会被弄脏的,最后他做梦发现这是天上的事,叫做质本洁来还洁去,他一下就不着急了。 他压根儿不管人怎么着,他注意的是这种实质的东西;他爱这些女孩儿也不是作为男人在爱的。贾母一句话说他:哎哟,他本来就是个女孩儿吧?——他爱不是为了肉体,这是中国文化最精美的地方。
贾宝玉对同他发生性关系的女孩儿一个都不喜欢。
这不是重要的。 中国人一直没有一个看得见的理想,你要说什么玉皇大帝呵,那都是形同虚设,那跟人间一模一样,不是一个理想。中国有禅这种虚幻的理想;中国的诗,从曹操开始到马致远结束,差不多有一千年;这一千年有一个核心在哪呢?在唐宋;唐宋在哪呢?在禅宗。中国人到那呢,达到了一个大的自由的境界,大的解脱;它看万象皆新,万象中处处是那真切的美丽。竹子剥落也是神。 但是这种境界还只是一种“看”,到了《红楼梦》它具化成人了。你看明清以后这境界像是灭了,忽然到了《红楼梦》又出现了,那么清静,那么自然,一无牵挂。——真性情。
我对《水浒传》百看不厌。中国人道德观发展到了极点以后就是无所不道德,全在一个真性情上了 。
盗亦有道。
西方社会做买卖有谁不心黑手辣的?但是他心黑手辣他没真性情。
区别就在这儿。中国人什么都不信,还就服这个——真性情。 你看中国现在,像崔健的歌儿有这个东西:“看见了野菊花,想起了我的家”、“老头子、老太太,哎呀,真漂亮”——这叫中国话。
我介绍过《西北风》。西方给这种格调起了名字叫“新原始主义”。
这个世界最逗了。它不但把“艺术”而且要把一切“反艺术”,一切这种自然自由的精神创造,都归纳到艺术史里去,就像是把鸟都收到博物馆里去一样;鸟人家飞才是鸟,那不飞就不是鸟了。 现在的文化逻辑差不多是鸟是为了博物馆飞翔的。
你能不能说说你的诗,怎么“朦胧”?发上一篇宏论?
“朦胧”是这样,中国呢,二三十年不许说话,后来冷不丁可以说了,就有了一个强烈反差,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因为不习惯。等于是闸门一开,一个落差,结果是什么呢?好多人有学术分析我就不说了;我的经历呢,我开口说了:“我是这样的……”人就说“你?你这算人吗?”我说我不是一个齿轮螺丝钉,“那你还能是什么?”——问题就是这样的。 习惯了有一个统一的社会规则,统一的文化规则,不能想象完全不同的面貌。你这出来了,善意些就叫你“朦胧”。“朦胧”有“月”边和“目”边的。前者是月亮不济,后者是眼神不济。反正是看不清你。 时间过去了以后,大家也有点儿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朦胧”了;而且注意力也不可能老在这儿。所以我以为“朦胧”不完全是一个文化现象,更像是个社会现象。
说朦胧就说到中国文化的审美传统,自唐算也一二千年了。在你看为什么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文化不能允许朦胧?
中国有一个自然的艺术传统,它常常自在于社会以外的自然之中;很多人就呆在自然那儿,不说话,不去管社会的事,但是他们同社会又常有些联系;像白居易、李白都有做和尚的朋友,寒山这样的干脆就住在山里。那么人和自然始终有一种通融的联系,社会好像是文化的显象,而它看不见的根是在自然中间的,营养从那里来。 到了现在的时代,发生了一个问题就是把人全部变成了社会状态,甭管你山高皇帝远,无论在哪你都在不了社会以外。这就一下斩断了中国文化的自然营养来源。那么所有的人都社会化了之后,所有的人就都纳入了一种社会标准;久而久之,中国人对那个“无”、那个自然气息,也就是产生了千年文化的那个东西,就完全陌生了。所以当你重新再从这个角度来观看和描写的时候,当你“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云”②,处于这种自然心态说话的时候,别人就全然不知你在说什么了。 人们已经想不到还会有非功用的角度,所以导致了他们皆以社会功用的立场否定它,肯定它的也站在同一个角度。因此这种批评就显得勉强。同时也就更会认为这样的句子费解。 这也是“朦胧诗”的社会影响吧。它让诗向反归自然的方向走出了一步。
有这么个说法,说“朦胧”本身是种境界,叫写没完成状态,但也还是一种状态。你是不是写即便没完成,但仍然是在写状态?
我觉得是这样,写诗呢,就像一些台阶它使你最终到达一个山顶,就像呼吸使你到达某种境界;你到达的时候,一看,豁然开朗。 我写过一首诗叫《来源》,刚开始说:“泉水的台阶/铁链上轻轻走过森林之马//我所有的花,都是从梦里来的”;然后我说:“我的火焰/大海的青颜色/晴空中最强的兵//我所有的梦,都是从水里来的//……”这些好像都是台阶,最后我说:“我低声说了声你的名字”——这个“你”是谁?是朦胧的,是未知的;但是正是通过那些台阶到达山顶,看见的。这个时候就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再说点别的,自鸦片战争以后,中国人不断有口号就是救救中国,普遍的民族意识就是自己的民族正在死亡,所以有个“救”的问题。但从你的诗里我体会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中国传统。
是呵,除此无他。
你怎么解释这个意识呢,中国人浑身上下都在这个传统中,仍然认为自己这个传统已经死了,要额外地再去救它一把?
这中国话叫“骑驴找驴”。 有人问我对“寻根派”的看法,我说有根不用寻,无根无处寻。 其实传统也罢、艺术也罢,它活生生地就在你的血液里,在你的所有的言行举止中间,只不过你不认它、回避它罢了。为什么呢?因为人在求一个虚妄。所有这些说法,说中国的艺术死亡了,中国落后了,等等,这些想法来源于比较;跟谁比较?跟外国比较。它这个比较本身就是一个妄念。这个妄念本身就是这个文化艺术死亡的原因。就是它不自信了,看不见自己了。我觉得说这种话差不多就是你要往南边去就往北边赶车那样,它越赶越远。 中国说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你得知道你是怎么回事儿,有什么高,有什么低。其实《红楼梦》和阮籍翻青白眼是一件事情;一个月亮和一个星星都是星球,你看它时的位置不同,它们就大小不同;而以道观之,物无贵贱;只要你是真性情,只要你有这个感觉,你就是这个文化的一部分,你为什么要求它的大小高低呢?这又不是比武;你为什么拿一个那么富于理想的东西去跟人家做一个商品式的比较,或者擂台上的胜负输赢式的比较呢?这不是糟蹋东西吗?你让林黛玉去打拳人家乐意打吗?这样的比较在我是不存在的。
还有一个文化现象,有人说它是模仿,外国有马克思主义,中国就也有,外国有超现实主义诗歌,中国就也有了。这同刚才说的民族危机意识有关。还有看法,说是中国文化本身的两个因素造成的,一个是手工匠意识,它没有创造的欲望,二是求技巧,诗上讲音律,艺术上讲形式,所有这些就免不了西方味道,毛泽东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于是模仿,就模仿成了“四不像”,有人说“四不像”也不错。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其实我是个喜欢新奇也好动的人,因为我属猴。但是呢,我觉得做任何事情关键就在于你的本心了。东方它不是一个固有形式,也不是一个地理概念,它是一种特别的气质和态度,像我在新西兰打石头,我觉得比我在中国离中国还近点儿。 其实中国文化中间一方面是非常讲形式的,就像诗中讲音律,那讲到唐代讲到最后你都没法写了;绘画也是这样,那品头论足,那所有的规章要都加起来,你什么也别干了;你要是把这文化学好了,你就是最好什么也别干,因为它将那形式、那方法已经磨合到了完美,超过完美了,你还能干什么,有什么可干的呢? 但是呢,中国也有完全不讲形式的传统,你嵇康可以打铁,阮籍可以跟猪一起喝酒,欲行则行,欲止则止;搁到现在都可以归它为“行为艺术”了;那会儿不这么叫,但是大家都很崇尚,称“风度”。它显示了灵性、自性。这也看得出呢,中国文化也有创造的一面,或者叫“造反”的一面。 为什么用“造反”,就是中国呀,要是你没有极为强大的精神能量支持呀,创造是无论大小都难以实现,因为它历史悠久,形式严整得都没什么你能乱喘气的空地儿了;所以一旦创造,那就几乎得是造反。“扬州八怪”什么的,它就是一种造反,最早玩儿泼墨画儿也是一个造反,它不是一笔一划地,突破点儿形式,来点儿创新呵,它“夸”一下那整个就给你“折”纸上了。但这是真性情的,那它就是对的。 真性情之下,他愿意玩儿旧的形式是爱好所在,创造新的形式是愿望所在,这两者“守旧”或“创新”没有区别;区别在于什么呢,在于你是不是真性情。 你不是真性情,也就是没有这个精神;这时候,你不得不靠一些外在的形式来弥补;这个时候呢?艺术无论采取什么样新的形式,它本身都是脆弱的,因为它是虚伪的。艺术关键不在前边的形式怎么个样子,而在于它的创造者在那一刹那,那个灵性的真切——你是不是真的。艺术家要说诚实的话,就是这个诚实。 现在这个世界呢,它失了性情,它就往往比较在乎形式——外在的东西,它拿这个填补,骗骗自己,甚至自鸣得意地说形式可以产生出精神的结果来。好像我们要去制造精神,好像精神是可制造的。精神它永远只是创造者而决不会是产品。
西方人对现实社会反抗提出了一个口号叫实现自我;你觉得这同中国的魏晋风度有什么大的不同吗?
我觉得最大的不同,就在中国那自我它是归于“无”的,无是无限,而“有”不过是姑且有之的幻影。那么这样一来,人的生活倒变得特别美丽了。就像你说你父亲一直挨斗,但是忽然有一天他跟你一起钓鱼,那这一天是特别美丽的。这就是“万古长空”和“一朝风月”。它实现自我、获得自由是在这个背景下的 ——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我什么都有——我在天上是鸟,落到水里是鱼,扔到地上是蘑菇,随便你,我自由自在,飞我爱怎么飞怎么飞,游我爱怎么游怎么游——为什么?就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不要,那么“有”也就是无限的。这是生命的自由。生命的自由在一个个灵动闪耀的瞬间——如果你此刻不是,你就不是;如果你此刻是,那就是——所以中国说“立地成佛”。 而西方呢,它就造出这么一个距离,造出一个因果论在这中间。他把“有”作为尺度,他要把他未知的东西,他失去的东西,他感觉不完满的东西全都找出来,归为“有”,把万物全归为我;那个《圣经》上就有这句话,他说“上帝把世界交给了人”——上帝什么时候把世界交给过人了?——人不过是世界万物中间的景象之一而已。 所以它这概念里边就完全不一样了。根就在于西方他一定要有“我”,一定要“存在”,他这一下就执者失之了;“失”了呢,就得永远找下去了。这倒也不失为一个美丽的游戏。他永远找,永远痛苦;我甚至怀疑他们爱的就是这痛苦,而不是那自由了;希腊悲剧就是很明显的一个例子。 中国那自我呢,就是它的自性,此刻就是全部,它不找。西方的此刻永远是残缺的,自我永远是没实现的,找就成了无休止的;呵——追赶自己的影子,逃离自己的脚印。中国它不追也不逃。
西方也有讲虚无主义的;但是呢,讲“虚无”,讲出来的却是“有”。
他这口气就是“有”,或者要“有”,或者应该“有”。
应该“有”或者应该“没有”;但是应该“没有”呢,就是一种“有”。
“应该”这个东西就是人的概念;而一到人的概念,就进入“有”了。
现在诗和哲学已经远离自己的生活了,生活已经和精神不在一起了,你能不能预言将来怎么样?
虽然世界进入了历史上空前的大不平衡,我仍然觉得这只是一个瞬间。住在我们楼下的有一个诗人叫艾地,人家问他他就说他是比较倾向传统的,他说他不同意“后现代”他们玩弄这个巨大的空白,他说有时候神灵会来,有时候神灵就消失了,他说神灵消失的时候,他没有任何办法——因为我是一个人,但是我不承认我是混同这个“物”的。——这是他的态度。 我呢,我真是很难对人类的事情说什么,我只能从我的感觉上来说。我觉得当人不要这个东西的时候,这个东西就没有了;这只是我的想法是这样的。 其实你是可以要的。现在人类已经解决了大部分的吃住问题,就是很多西方国家已经解决了。但是呢,他们浪费!他们还要更多的!这个时候呢,你把自己卖给了魔鬼,你得到了一切,也就没有这个“心”了。 实际上“寻找自我”——一方面呢,是人空虚的真实需要;另一方面呢,也是一种掩饰——因为你要是真要,就有。 (磁带翻面空一段)
各种语言有不同的特点。我用德语写作时感到束缚很大,一个两个多个、男女、时间、动词变位、正在进行还是已经完成、主宾关系等等,我必须把我不想说的说出来,回头再找想说的,已经没有了。你怎么看这个不同?
这中文和德文不同,可在这方面也相同,就是你写,只要你沿着这个语言的习惯走,那必是越走越背离你;语言的自然性和它的社会性的冲突就显示在这儿。语言要求规范是为了让大家能协调一致,它的传达必须像个尺子,到谁那儿量出的尺寸都得是一样的,这样这个社会才能列出准则。 语言的自然性就是人的哭、笑、呼吸,它不要准则,是完全自由的。你写,你完全就是因为需要表达,你就不用管这个规范;而你表达是为了让别人有同感,你就得照顾这个规范了;而你一旦迁就了这个规范,你的表达就走了样,别人也就还是不能感到你。这是个悖论。这时候你就像那个拉磨的驴,你就绕那个圈儿,绕也绕不出来。 可是你要是忽然忘了拉磨这个事了,或者想起来我干嘛非拉这个磨不可呵?你一下就自由了,你爱往哪跑往哪跑,撞在哪了,或者拽在那儿了,就呆那儿,要是还爱接着跑就随便呵——要不李白怎么说,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呢?他有一个目的他就出不去了。 那时候我写了《滴的里滴》,这“滴的里滴”根本不是规范语言;如果我还想做一个诗人的话,想让别人理解想发表的话,我不会这样写。但是那个时候我完全处在自己的状态中,我没有考虑诗人和语言的问题,我只是使用了字,留下了和我与生俱来的中国字发音。这是我的自由时刻。至于后来它走到社会上去,那就是偶然发生的另一件事了。不过你要是已经成了社会规范中的文化人了的话,你绕那个圈儿觉得是理所当然了的话,那也不失为一个安稳状态。
德语你一张嘴,一下笔,那就都定死了,是一个、多个,还是两个,名词是阴性是阳性,含糊不了,时间一定要规定空间,主谓关系一定要明确,没有回旋余地。
这样的规定差不多是从科学那来的,它一定要个清楚,也不管其实不清楚。 中国的语言我觉得相对就很直觉,更艺术化一些,它可以掐头去尾,直达最真切的一刹那;至于为什么有这一刹那,这一刹那在何时何地,意义何在,这种啰嗦它可以不管;它可以就写那美丽的瞬间,瞬间就是全部——“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至于红豆什么属性,阴或阳,南国到底是国是区域是阴是阳在什么位置,那都是以外的话,它可以不管。 要用德文写朦胧诗,你可要大费脑筋了。
这就是前边说的因果观念哪,在语言里的表现。你解除了这个人为的观念之后呢,就是: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其实这世界就是这样的,它并不就是什么西风驾驭着古道,古道上有个哆嗦的瘦马,几个马,雄马雌马,有没有人,几个人,男性女性,骑着它还是赶着它;凡此都是人的观念要求出来的,是那个因果想法生造的。 西方这语言也是从根起的,根就是他那个“有”的执著呵,他一定要在包括语言在内的所有方面加上强烈的人的因果观:时空、数量、性别、关系……但是一旦放松到了无我之境呢,这些人世观念中的联接链条它就断了——野花就自然地开放了,西风、古道、瘦马就搁一块儿了,没上没下,没前没后,它这境界呢,也就出来了。
再看语言的前因,德语语法脱胎于拉丁文,拉丁文进入德语时已经为古罗马文化整个浸透了,变格、变位、性,全在里边,这就规定死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东西导致的呢?
西方的精神呵,它是强烈地显示着“人”的精神,它站在世界的对面、自然的对面,它说:我要这样!——罗马大道吧,它直着就下去了;宫殿、歌特式教堂,直着就起来了;它都在说:我要这样!这是极强烈地体现着人的观念、人的要求,所谓人的意志的。 东方精神是什么呢?是:就是这样。它没有“我要!”这种成分。 这个“要”是关键。西方这个因果观念呵,和这个“要”是一体的。 它没有这个“要”的时候,那就是“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两者无关,但是两者相视。
东方文化,就是你说的: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呢,你跟它有一个并列;是这样吗?
而且它们之间有一个无以言传的心境;这个心境幻化万物,万物充满生机。这个生机是最古老的,也是最新鲜的,所以它没有时间;在这一点上也没有空间——这是中国人所能达到的最为清澈、精妙的境界。 西方那个东西呢,它非常强烈的愿望,到希腊悲剧的时候呢,命运感强烈到了顶点,对命运的认识也到了顶点。再往下,久而久之,这种认识重复重复直至成了令人厌倦的没有生命感受的概念,什么是命运?反倒茫然了;然后痛苦还要痛苦,愿望还要愿望,这个事情还接着做——痛苦、愿望、痛苦、愿望;最后成了什么呢?我就是痛苦,我就是愿望;到这时候呢,哎,它一下已经接近禅宗了;在接近禅宗的时候呢,又一拐弯,发现这些都没有了,就变成了什么所谓的“后现代”的什么。
西方艺术不断地在转换形式,说明每种形式都带有强烈的时空的限制?
没有了个体和无限的区别,它就不会有个体的不断寻求和形式变换;有了个体和无限的区别以后,个体形式就变得老要变换,就不断陷在寻找这种变换方式的挣扎里。
从尼采说上帝已经死了,西方人的精神就死了。你说呢? 这就跟我说的那个壁虎的尾巴掉下来的时候一样,它离开了生命,离开了上帝,这时候它就说我是上帝!我是上帝!我是生命!它就跳个不停地说;但是这不会持久的。它企图扮演神的角色,那注定只是个妄想。
很多人现在想更新中国的语言,认为中国的语言已经死亡,没有表现力了,你怎么看?
我觉得是这样:中国一直存在着两种语言方式,一种是文言,一种是口语。我相信从一开始刻甲骨文的时候起就存在这个现象了。书写代价高必须用精炼的语言,久而久之,这种语言也就变成了所谓有知识的人的,巫师的一种习惯。我相信甲骨文的时候,人一定不是照甲骨文那样说话的。当然这两种语言方式在不断地发生重合和相互的影响。在我感觉呢,口语是永远不会死的,只要这个民族的人还有自己的心性,这语言也就一定会有它的活力。 我有过这样的经验,当你看书的时候,那些字感动了你,你觉得它真真切,于是你照着它再说一遍,这时候就一点儿不真切了;就像唐诗,你照着它如此再写一遍的时候,就没有了真切感。道理在哪儿呢?在于艺术它那个奥妙就在呵——精神只在你创造的那一刹那,给这语言以生命。而你没创造力的时候,无论你照抄还是编造什么样的形式,语言都不会获得生命。 我还有过这样的经验,就是当我不再学习语言的时候,我自己的语言就出现了。像那个诗说:“水没有了/快要走了”,就是我自己真切的语言;它是在一个特殊的、真实的呼吸状态下产生的,是在我忘了语言规范,甚至忘了语言的时候产生的。推敲起来,它缺主语,缺逻辑因果,但是却能感觉到有一种微妙的神秘联系在里边——谁,快要走了?是不是水没有了就快要走了?为什么水没有了就快要走了?走到哪去?水是哪里的水,什么水?……使你禁不住颠三倒四地想这堆问题;但是写的当时,你不会想它。 这样的语言与呼吸同在,它是不会消失的。
你好像说过:诗人不是语言规范的遵守者,他是语言规范的创造者;我可不可以再加一句:他并不创造规范?
对!不过这已不是对诗人说的,而是对后人说的了。后人也许会将诗人的语言方式列作规范,而他自己决不会有这个想法。
这中文容得下,德文不行。开口先说冠词,名词大写;中文里没这些事。
名词又是动词,这在中文里太常见了;像“道可道非常道”——“道”你可以都看成动词:说可以说的那不是真正的说;也可以都基本作名词看:道如果可以作为道那不是本质的道;当然我们都差不多同意一般的原意是什么样的:可以说出来的道不是根本的道是吧?同个字一会儿名词一会儿动词,加上这“非常”二字也可多解,这六字的话就特别有了扑朔迷离的魅力。这六字应说意涵既是清楚鲜明的,又是变幻莫测的;它在无限广阔、无限变幻的背景下,闪烁着独有的清楚。 我自己的例子,像“过了三点灯不亮/他们只吃一点”,这个“一点”可以是时间词,一点钟,也可以是量词;需要这个周旋空间,因为那是你真实的感受。 我还写过“她们花哦,谢了又谢”,德文译者问我这个“谢了又谢”是什么意思?我说至少两个意思吧:一个是“凋谢了又凋谢了”,另个是“感谢了又感谢”。那个翻译挺聪明的,他在译文中说:感谢了又凋谢了。
还有个“数”的问题。你认为是什么原因使中文在名词的数上没有明显的表现?
中国文化的哲学本质是那个“无限”的“无”,它没那个执著、强求,它就是你爱懂不懂,因此它当然不会以为一个两个多个有什么本质意义上的不一样了。它是直接从本质出发的。 所以中国的哲学传达,它特别讲究意会,有说心领神会,它不说清楚,因为说不清楚,因为那是“无限”,你怎么说得清楚?你规定死了那从本质讲就错了,从表层讲也很可能南辕北辙。反正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知则知,不知就不知吧;而这一知呢,还就是全知,是知到了本质。 你看这中国词: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从字面上一看,你完全可以感觉到另外一个意思,只要你有那个等同的境界。境界不同,这解也会不同。孔子的意思应该是现世的,说个实实在在的学习态度。但是为什么能传达出另重意境呢?是中国文化的先知,还是孔子的有意? 咱们说了功用语言,这中国语言显然从一开始就不那么看重功用;你看中文原本就没什么复数形式,没有“们”这个字呵。所以但凡你要以它为功用的时候,是比较费劲的。这是中文的大气所在,它有超越人世的先天品质。
葡萄、美酒、夜光杯,它不说是葡萄加酒装在夜光杯里呢,还是葡萄酿成酒加进去。老头晒太阳,谁晒谁?
是呵,中国是把这一切交给你,你爱怎么想怎么想。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它不会多此一举地去清理彼此间的关系。
西方语言的规定性使他一旦思想就要想到底,你看马克思对着一个问题,一写一大厚本 。
于是就诞生一个体系,要不西方怎么那么多的体系呢。 中国就没有“想到底”这回事,因为它始终就在这个“底”上。你看自然,那是个文化现象——你看自然界说“真美呵”,这是个文化观念的现象;你看自然界富饶或贫困那是功利的一个说法。但是你要是同自然在一起,从自然那边看这个人世、看这个语言呢,那就是同树叶的凋落又新生差不多,这个文化生长起来,那个文化衰落下去,在长的那一霎那,它有一种新鲜的气息,一个奇幻的生机,这是一个奥妙,能拨动人心,能使人爱它;一个孩子,一个花朵,都有这样的时刻。 以道观之,物无贵贱——它就是从自然这边看的,就是把人也看作了自然的一种现象;这个现象同一切现象一样,有生,有死,有长,有衰,有完美,有残缺。 西方是一定要把自然拿到人这边来,所以他把自然当风景看,当人的环境看,于是就有了眼光和视点的问题,就有了越摞越高的派别、体系,但是他这就是,无论怎么论也是不能论全面的。中国从那边看,看到的就是全部。 (录音磁带完,换带空去部分)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你说这船里有没有人?这就穿凿了。无我之境是完全的忘我之境——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这听者已经不能理解成一般概念中的人了,它是作为空山在听人语,或者也非空山也非人,它这里感觉到的是“空山”和“人”的一个微妙又美丽的对应和融合,有从无中来,复归无中去,中国人的境界就在这了,不仅是天人合一,而且呢,物我两忘。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都是这样的分而合的景象,分是一时的,由于一个情趣,合是本质。这时谁要是去追问,真有谁走到水尽处,坐在那看吗?那恐怕只会是个西方人。
咱们说了好些抽象的,说点具体的。××说,他写诗面对这张纸的时候,这张纸就逼迫他一定得往上写点儿什么,所以呢他在写中挣扎,他说这时每个词都不真实,都像是一个面具、一个谎言。他这种视角你同意不同意?
艾基说过这种话,他承认这个空白和面对这个空白的痛苦,但他不同意后现代主义玩味这个巨大的空白。 作为我就没有这个问题。首先我没有必要非写诗不可。我要是面对白纸无话可说,那我为什么要面对它?我要问,我是不是一个面具?是不是我戴着面具,所以我写出来的字才成了面具? 其实我觉得这个艺术哇,对人是非常公正的,就是说你是什么,它就是什么,它像镜子一样和你互照,你不可能照出不是你的东西。这是我写诗的一个体会。 当我要做一个诗人而且人家等着我发稿时,那么我也会有这个问题,我可能一定要从这个文字里求得一个什么东西,那么我便会陷进这样一个矛盾状态。可是我忽然不再想这件事了,我这人兴趣比较广泛,那我就干点儿别的去了。
还有个问题,中国的语言、诗歌呢,给西方一些外行的评论家一评,就是少变化;你怎么看?
我觉得是这样的,比如说下围棋,这规则从来没变过,但是有人就出了境界,有人就没有;这武术、书法呢,一直在变,但是基本原理没有大变,也是有人成了高手,有人没成;问题在哪呢?在你喜欢不喜欢这个形式——你喜欢,那么哪怕人家用了一千遍,它于你依旧是新鲜的;因为你爱它,因为你有兴致,因为你有一个灵机在中间。 你为什么喜欢它,这中间必有一个奥妙;你喜欢着喜欢着,那个奥妙就出来了;这个奥妙一出来,整个境界就改变了。
咱们举个例子来说吧,第一个把姑娘比作鲜花的人是天才,照你这么说,第一千个把姑娘比作鲜花的人,只要他爱她,那还是有灵性的?
只要他看她是鲜花,那他说她是鲜花就一定会是感动人的,那这个词在那一瞬间就会是新鲜的;他要是看她不是,又要装作看她很美,那他用宇宙飞船比她也照样没有灵性。他要是真爱,那他必会有自己的表达,这个表达必就是独创的,因为每一个个体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个爱也就都是独一无二的;只是这样的表达未必发表出来就是了。而发表出来让你听到的可就未必是些真切的表达了。
有人讲语言需要淘汰,××的诗里也说,这个老房子,把它比作旧语言。早在唐以前这个争论就有,有人追求新句子,像汉赋里边的,也有讲究天然去雕饰的。你怎么看?
我觉得语言是一种气息,而不在文字语法上的关系,也不在词汇。词汇可能用任何词汇,结构也可以用任何结构;甚或可以自造。我现在造字还不敢呵,但是呢,有时候会造出一个词来,我在字典上追索它的合理性,找不到就放弃了。我在梦里听见整个的这么一句话:“你是一个暴行/有电的金属兰若/它们迫你走纯洁之路/所以诗是纯洁的”。其中“兰若”不解,但是梦里听得清楚,我感觉它的确是有意味的。我就去查,意兰花、杜若,两种草的合称,又是佛语中的庙宇。我不求透解;知它来自梦。 我的词汇和句法,有一个来源就是我的梦。我梦中听到的声音,我有时记下来;字的选择有时不用想,有时需要想明白,再翻译成字;有的直接就是诗;如果写的话,那必是在一种心境下,在一种特殊的呼吸、特殊的气息之下。一些话都是很平常的,像:“是早晨都有冰雪/一共四个/他总是靠边骑车/小孩跟着攘一大块土/路就成了”,这本身好像有些超现实的意象,但是话都是最最平常的北京话,可这些平常话这时出来,就都让我感到新鲜。 我比较喜欢老子那句话: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就是你向外执求的时候,几乎什么都不能帮助你。我呢,心性到的时候,有时候也找一些新词,它是一种变戏法游戏式的,一会儿变出一个这样的,一会儿又变出个那样的;但是我知道,我要的东西,根本上的,不是这个词汇,而是这些字生长出来时的气息;它使我回归本源状态,就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状态;在这样的状态中我获得喜悦和安慰;这对我是重要的。 所以我现在也做一点儿语言上的事。基于我从小听、说,直至进入思想、感觉里的北京话,很多现在的摩登语言、外国语言,对我都成为不重要的了。对我重要的是能使我自由呼吸的、能使我表达我的哭声的那种语言。 他们看了些我最近的诗,说没法翻译;比方说这个“猫”字,它一会儿变成了叫声“喵”,后来又变成了瞄准的“瞄”;这中间有一个声音的通感,字只是换了个偏旁;这种变幻像是同一个精灵它换了换外衣;它的几度出现像有一种魔性,有一种暗示和提醒的意味。这种表达除了使用中文没有第二个办法,外文没有办法。 中国古代做一些文字游戏,像回文诗什么的,那都没法译成外文。像我写的一首诗《大清》,你可以有一千个读法,那往外文译几乎是不可能的。
中文里的对偶,像“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对得极为工整;但在德文里,起码到现在没人这样写。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样一个往复。
这对偶也抛弃了逻辑因果,这上下两句不是也既没有时空联系,也没有因果联系吗?
而且它其中的美妙呵,其中的意境呵——“无可奈何花落去”是一个人世的过程;“似曾相识燕归来”则好像是一个自然的心境。——一个人他永远不会失去什么,就是这句话告诉我的;这中国你看那东西一方面非常玄奥呵,但是它妙合于理。 它那个字里边也有它特别好玩儿的一个兴趣在,就是闹出带有很强的装饰性的那么一个规则式的东西。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它妙还妙在哪呢?它这对应的变幻可以不知不觉——鸟在天呵,鱼在水呵,一个月光将它们映为一体,鸟飞不出光呵,鱼龙波动使水生成纹路呵,你单看是两个景象它彼此没什么关联,但是背景展开呵,开阔的月光中它们成为一个画面;两个“联儿”中间巨大的空间因为月光而无间,又因为月光而相距万里,万里无处不在,充满生机。
你别说中国话翻译不过去,人家的也翻译不过来。英语Computer,到日文那儿还是这个音,它不作翻译了;Telephone、Television也是。你怎么看这点?
这呀,一个民族他失了自信或者视点的时候,他就会这样,他照搬过来,因为他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他就搬。但是你对这个东西有了自己看法的时候,你说,噢,这玩意儿说话、带电,好——电话!这东西有点儿聪明,用电的,好——电脑;能看,电视。其中有一个中国人自己的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在里边。毛泽东举过这个例子,他跟赫鲁晓夫说,全世界都用一个英文的“Tele-”只有中国有自己的这个“电”。日本后来有的也用“电”,那是从中国抄去的。你看中国人,北京人他叫外国人“老外!”是吧,甭管你是哪来的,反正你是“老外”。他有一个自己的看法;看法产生语言。 中国语言表达了中国人对世界的独特的感觉,一个天经地义的感觉,而且表达得如此丰富和真诚哈,如此简单,这是中文能够存在、能够活下来的最重要的因素。其实这中文非常麻烦,谁不学个十年八年的,谁也没法拿中文来使用。但是后来为什么我觉得中文对我这么可亲可爱呢,它就在这儿了,它“吧!”我那个灵动就出来了,而且相看两不厌。这个就是中文活着的原因。所以我觉得一个民族的文化在这点上你倒是不用担心,这个民族跟这个语言它对劲儿,这个语言就能活下去。
中国人还能做到一点,北京人,他不拿自己当人;你怎么看?
这自由度多大呀。拿自己当人,你得老拿着这个劲儿,老得有个角度、视点,你转转身,也只能看一圈儿,这正面儿你看见了,背面儿你还没看见呢。你不是个人了,你从那所有人的概念里出来了,你是自然万物了,你就什么都看见了,自然的看是无处不在的,没有角度、视点的问题。
就是没那个认真。毛主席那话怎么说的?——共产党最讲认真……
噢——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这毛泽东呵,他也是语言大师,你看这话就挺逗,那按这话的逻辑一推,就是共产党最可怕,是吧?这里呢,“认真”是好是坏,你也看不出来。他不说了。那时候天天都背这条语录,然后让我们“认真”,我就想这是什么意思呵,细一想就觉得挺害怕。毛泽东现在老在说他没说真话哈,其实他也没说假话。
他这,你看这其它国家领袖他看完文件要签字,并且批点什么。可咱们那会儿一传达文件,就先说毛主席圈阅,他就是画一个圈儿,你说这圈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呀?
过去皇上有个批法,叫:知道。这“知道”最为奥妙了,你说是执行还是不执行?
回到你的诗上来。当你用“看”的态度看这个人生的时候,为什么这个人生中的痛苦在你的诗里没什么反应?
发表得不多吧;那样的诗写过不少的,比较难发。 有时候并不能“看”,像《滴的里滴》,那整个就是我自己,到了“看”差不多是到诗完成以后了。 能不能念念?
(诵读《滴的里滴》③.略)
是什么东西启发你用声音的感受来作这首诗?
这我又要说规范了。生活是这样的一个规范,文字是这样的一个规范,人本身就是这样的一个规范;那么在这一切之中呢,隐含着一个什么,它是不属于任何规范的。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是在它显现的时候,这一切规范就都瓦解了;无论革命、爱情还是灵感,都会成为它显现的形式。在它到来的时候不是我们做什么,而是我们没有选择就是做,我们有可能做一切;在这个时候,生死就都无所谓了,那其它,当然就更不是阻碍了;这时就是到了最高的自由境界。 但是危险在哪呵?它到来的时候规范土崩瓦解,你精灵附体在无限的自由里;而它却是要离开的,它离开的时候,你就会回归这个现实;这个时候你怎么才能适应这个生活,你由一个无限的灵动一瞬间又成了这么一个东西,你适应不了,这个时候你会发疯。这首诗呢,整个表现的可以说就是这样一个冲突。灵离去的时候,世界入侵你的思想,之后它便通过你的思想统治你。世界从来不是拿绳子绑着你能统治你的,但是世界会以各种思想,包括关于人的思想、关于自由的思想,让你遭受它的统治。德国也有这样的话,说“自由是自由的枷锁”。 这个《滴的里滴》,“滴的里滴”这不能算语言,就是这么个声音。它是个魔鬼的精灵,它被装到一个瓶子里了,它想出来,就跟孙悟空想从镲里跑出来一样,他一会儿放大自己,一会儿缩小自己;在这个过程中呢,语言的和现实的场景都给破坏了。这个挣扎一直挣扎到疲倦:“滴——”这个声音疲倦的时候呢,希望也就放弃了;这时忽然呢,他知道了这个挣扎本身就是世界的一部分,而他呢,其实不必挣扎,因为它跟这个世界原来是没有关系的——他就没有在那个瓶子里。 我真正在梦里听到这个声音:“整个下午都是风季/你是水池中唯一跃出的水滴/一滴”——这时候这个“滴的里滴”在这句话之下,一下就安静下来,成为了一滴水,它找到了自己的形式,魂也就附体了,从而也就一下安宁了下来。 这时候世界便远离了,原来那不可征服的,跟你搅作一团的乱七八糟的世界中的观念都脱开了你,变成了什么呢?——盘子讲话:盘子盘子盘子——我就听见国家还在那讲话:国家国家国家;艺术讲着艺术,诗人喋喋不休着诗人,市场唠叨着市场,都是一样;而你呢,是水池中唯一跃出的水滴,你舒一口气——你并不在里边;——门开着,门在轻轻摇晃——你仍然始终面临着未知。
从你的这个《滴的里滴》看,你的这种“跟自己没关系”的想法,咱们能不能说是对世界的一种解救?或者本来世界的存在方式就是这样的?请你谈谈。
我觉得这个世界有一个混淆,这个混淆就是人的欲望、期望、幻想和现实的混淆。人企图改造世界,以使它符合自己的愿望,这实在是个荒诞的想法。我是曾经陷在过这个想法中间的。 当人发现自己不能对抗世界的时候,他要寻找所谓思想来支持自己;那么人又把自己交给了思想;可是在我的感觉里,这可真是前门驱狼,后门进虎,你是靠山山崩,靠水水流。 但是你是干什么的?你是何处来的?你为什么要依靠这些东西?这也是我曾经的思想全过程;当我问这句话的时候——你在干什么?西方的艾略特说了:“我们不知道我们要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要什么。”但是你要什么?你是什么?——你为什么要绕这个圈子?为什么要“盘子盘子盘子”个没完? 外国人想或者有的人想,我不转这个圈儿我就不是人啦!——“我思故我在”呀! 而恰恰是你思你就不在。人根本不是靠思想成为生命的,一个自由的感知的生命是无所谓思不思的,他本来就是如此。 人本来就是这样,世界本来就是那样,各有各的显现,你把这两者掺合在一起,那就是天下大乱。
这世界本来是没有规则的,现在它有了规则,就显得很怪;是吧?
而且它这个规则是机器的规则,是用一个杆取物的规则。用杆可以将果子从树上打下来,但是用杆你不能取下梦想。这完全是两件事情。可是它还是把做一个小事的方法扩大成了普世真理,用杆取得一个苹果的时候,它就以为用杆可以取到一切了。 在中国哲学中,“道”和“术”历来是两码事。“术”是有具体目的的,是做一件具体事情的办法;“道”则是没有目的的,是无处不在的。而现在的世界规则无异于以“术”求“道”,那它没有能实现的。我刚才说到的艾略特他为什么要绕那个圈儿呢?目的何在?目的在人上,原因也在人上,他也是在以“术”求“道”,所以永远只有原地绕下去。人同万物一样,恰恰是没有目的的。只要你弄出了目的,人的自然性就受到损坏;人类史以来人弄出的目的多啦,人也就变成了种种非人的样子。 淡若海,漂无所止。人本来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这样的。要说目的,这就是目的,是起点也是目的,哪还有什么目的?你找当个游戏就罢了,当真,那人也找了几百几千代了。“官知止,神欲行”,你什么时候丢掉了这个目的的想法了,你什么时候就自由了,就发现人生了,就获得一切了,就知道你是什么——你现在就是,和你要什么——你已经有了。
很多中外作家都以不同形式把社会作为一种人生形式来反思,像金特格拉斯、卡夫卡,也都是更多地把人性放在社会性上去认识,白桦《苦恋》人在社会环境里,然后就问道“我爱国家,国家爱不爱我”,还有“寻根”、“寻找本源”,它也还是把人放在社会里还是把人放在社会里,不管是多么原始的社会也还是社会;可是你刚才讲的好像是将人性脱离开社会性去感觉去考虑的?
这谬误的关键就在这儿了——人性是什么?他在寻求的其实是人的自然性、人的真性情,可是他在社会中寻求,那么这个寻求本身就出了偏差。人的自然性怎么可能不同社会冲突呢?或者说社会怎么会放任人的自然性呢?那社会不就不成其为社会,不就解体回归自然了吗?实际上这些寻求、考察人性的想法都是你住在城里的想法,都是人与人之间,为了找到一个两全的生活方式,而自欺出来的。你要真心地想找回你自己、你的自然面貌,你就不会在社会中找;你要是离不开社会,你就不必抱怨人性遭受压抑扭曲,你就别去找所谓完整的人性,因为那是徒劳的。 我离开了中国到海岛上去了;中国是什么?中国对于我来说就成为这么一片柔和的诗的声音,就是这么一个《红楼梦》的梦想,它不是那么一个规则了。 像西方吧,他永远把人和社会都放得很大;但是中国古代不是这样的。在中国古代,社会是我们要去的一个地方,一个作戏的地方,一个吃饭的地方,我们就是在那儿做件事,衣食住行,做完了以后,你还是你。你可别给闹错了,你别以为吃了饭了就成了饭碗了是吧?做了工了你就成机器了;不是这么回事。人,那个你,那个灵动,依旧是无边无际而且同自然吻合无隙的。所以李白为什么说,他问一个人话,那人“笑而不答心自闲”呢?就是因为这——“别有天地非人间”。 人类为什么痛苦?就因为中国人失去了这个自然,外国人他是失去了他的神灵。他就成了蜥蜴的尾巴,他就跳,这现代主义你看他跳得欢,跳到“后现代”他就没劲儿了,就变成行尸走肉,成了“你物化我也物化”,咱们不就不冲突了吗?这时候这个被切下来乱跳过的尾巴就死了。可是你看那个壁虎④本身,它可以动可以不动,它是生命的全部。我觉得一个完整的人,就是一个完整的壁虎,我的尾巴可以伸在社会里边,但是我的本身却依旧是自在的。 我在一首诗里这样说:“我们努力着,好像只是为了拉紧绳索”——所有解脱异化的努力本身就是异化的继续,你怎么能用这道绳索拴住你,把你给拽出去而不依凭绳索呢?人进入了社会以后,便被社会的观念淹没,在社会观念的指使下去找人自己,结果是怎么找也不能找到。本来这件事非常简单,你就是你的自然本身,你就是你的自然,你根本不用去找,只要你放开所有的社会观念,你就是完全的你自己了;你怎么会被异化呢?你抓着社会观念不放,这就是异化的实质。你只须松开你的手,你便从异化中出来了,这是多么简单的事情,用得着写一卷一卷的著作吗? 有一阵,我画画儿,画着画着也没有本来的那种感觉了,就比较苦闷。这时候,我忽然在早起时听见一句话:“你怎么会以为你是人呢?”是啊,“人”是一个社会的观念,谁告诉你你是“人”的?你怎么就信了呢?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个怀疑:老师教导我这些是为了什么?社会说我是人,显然不是为了让我保有新鲜的自然的生命,而是为了让我遵循社会中“人”的所有规则,成为社会的一部分,忘记自然的生命。
现在的中国人睁着迷茫而充满期待的双眼,追随着西方的脚步,凡西方试过的它都恨不得再试一遍;可它毕竟不是西方,它自己清楚它要走到哪里去吗?你作为不去评论社会的人你怎么看?
我觉得社会所以是盲目的,是因为人只相信眼睛看得见的那点儿东西,跟着走,这就难说走到哪儿去了;反正走不到神那儿去,因为神不是这么用眼睛看就能看见的,于是也就不是人信的,也就不是人能抵达的了。 我写过一个“联儿”叫“与光同往者永驻;与物同驻者俱往——互为像”——就好比你坐地铁,你上了地铁列车,和光一起走,这个时候呢,你就一直停在光里了;你从地铁列车上下来了,你就只有看着列车就那么走了,光就没有了。 实际上这光一刹那一刹那一直在人间闪耀,灵感、革命、爱情,一直闪耀;但是人呢,他要把这光变成物,他要和物在一起。我写诗也有这样的情形,灵感到来的时候,一片光明,它并没有让我拿笔在纸上写字,可是我忽然想,呵,把它写成一首诗多好;这时候我就是在把这光变成物留下来,就是在把一只飞翔的鸟收进博物馆作标本。 而人真正爱的,真正向往的并不是这些留了下来的失去了生命的物,而是鸟在天空自由飞翔的愉快,春天到达的地方永远有花朵的心境,是这样的永恒的生机。可惜人真正爱的他并不能看见,他就要抓住这个一闪即逝,让它成为自己一直看得见的一个虚假的“永远”留在地上。就像耶和华见证人说的:“你在地上的乐园里永远生活。”——在我看,这真是大大的不敬,如果说他还有对精神的忠诚的话,或者说还有一个同自然的关系的话。
这诗人和哲人凑在一块儿就比较麻烦,你怎么看?
在西方可能比较麻烦,因为一个是从感觉出发,一个是从形而上的理念出发的。但是我觉得在真正的境界里,是没有矛盾的。我觉得爱因斯坦看这个世界是属于诗的,和老子看到的那个东西非常像。他们都知道这个可视的世界是一个幻像,而穿过这个幻像呢,他们都看到了这个世界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那个美妙的存在,这时候他们有一种喜悦,就跟但丁升到上边,他看所有的星球被爱的手推动一样,运行是这样的无所不在,奇异完美。 你所恐惧所愤怒的是什么呢?是这个运行中间你要灭亡。你既然诞生了为什么不能灭亡呢?你如果是这整个的变化过程的话,你就会像如来看悟空翻跟头一样,看着你的生灭微微一笑,你可以随时想起你和宇宙本是一体。这个时候你就不会恐惧了。庄子说了半天,它并不是一个宽心丸,他是感觉到了这整个变化的(磁带完)
1992年11月25日 德国 (编者据录音整理)
◎ 录音自篇首开始。题目为编者加。 ① 汉学家。同作者进行过一次关于《红楼梦》的对话。 ② 作者小诗《远和近》一九八O年发表后引起激烈争论。“朦胧诗”的提法流行开来。小诗分六行: 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 ③ 诗见104页。 ④ 即蜥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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