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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很多坏日子，压在心上，可是我还是学会轻轻地说。那时我坐在干木板上，等它沉，我不划，也不选择，划多难。得学会笑，脸都笑坏了。
　　我锯木头，听难听的声音。可谁会让我锯木头呢？你得写东西，把真假一混。世界上到处是机器。你教了一点书，对活，我不怨什么，我自己别扭。我在心里最爱的，永远是我在生活中最怕的。又不曾做一个僧人。好多次想到树林里去，像梭罗①那样，可我不会打猎、捉鱼，也没有树林让我逃。世界给我选择，我又没主意，这是我最看不起我的地方。真想走，别饿，别渴；冷吧，冻死你灯光就温暖了，泥土就香了；下雨下雪，你有一个小洞，一平方米，一个帘子，你就不会十指通红地像狼一样叫。你在干嘛？远处有父母，你从树林里出来还好意思走？人家采访你，你都不把稿子写出来。在门上压核桃，我总想想自己的脑袋。
　　在远处想，北方宽大的胡同，有时异常细致优美。我总在想另外的我，这样好些。草莓红红的，甜甜的，留下香气，变成回忆，忘了世界。木板又响起来了，字又响起来了，我抓石子打它们，冰箱又响起来了。你这俘虏，吃饭，万恶的吃。睡了，还要醒，一醒世界就来了，像个破被单。你永远活在狭隘麻木的此刻，过一会儿就有眼泪下来，噗，噗，有声音，有湿的图案，摸一摸发凉。你站在这还想逃走，想疯，一疯就没有关系了，再疯一点，再一点，可别在疯人院醒了，在棺材里活过来是什么境界。春天，雨，慢慢移动自己，不碰床板，你这个春天走私的家伙，你呆在镜子里，胳膊在两边晃。雷问干嘛穿脏衣服？我说又没有人来……
　　（早上写了这一片，晚上一看真是发了疯，后边所说的“你”当然都是在骂我自己。对不起现在天黑了，我精神不稳，只因为我。为什么树影会印在窗子上，风会让院子说话。不说话了，晚了）
　　阴空下闪闪烁烁的叶子，一会儿又变为蓝天轻云。我梦见一人躺在大石上睡觉，嘘一口气翻卷为云；上又有一人，盘腿吹笛；人、云、石皆白，时绘有金线，后来绵绵桔色渐红如锦。上题款云：酒风清清木笛吹，我心倦与杨花飞，醉看万民朝山去，明月未残香作灰。醒来看木椅静静放在客厅里，对雷说，反正人生如此，多一人就多一人吧。

　　开门，风像小巫女那样在我脸上比划一下，画了个字，我眨眨眼，有点冷；瞬间，见白云中蓝空飘飞。又坐下来写信，房子微微响起来，我以为是木板在变干，一丝木纹、一丝木纹地响起来，后来声音大了，竟如木琴一般。我看天窗才知道雨来了，风呼呼而过，一阵阵吹落雨水，天色骤冥，小时夏日的惊骇复还，大雨注，街巷成河，树昏昏欲倒，呼不应。俄而雨疏，日出，万物焕然，探出头去，看每日必现的蜘蛛，竟未坠，网结雨水粒粒如银；这时出去就有鞍、大大小小睡着的花，一条纹一条纹，不知是谁刚刚划过。

1990年8月
新西兰岛上

　　●  文初刊于《自晚报》1990年12月3日《名家谈命》。
　　① 梭洛：Henry David Thorea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