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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同一块云朵落下的雨滴”
——1993年2月23日于西班牙讲话并答问
作者:顾城 文章来源:《顾城文选·别有天地》(编者2007年5月再校)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5-8-1 8:37:30 | 【字体:

 

  (主持者西班牙语开场介绍) 
  翻译对作者:他开场白完了以后呢,他现在就拿你的诗跟学生介绍一下。
  他说他现在提一个问题,那么你就可以从回答这个问题开始,开场你的讲话了。他的问题是:中国古代诗歌、中国古代诗人对你这样一个现代诗人有什么重要性?

  (对翻译)那么就是说,我可以在这里谈一谈中国文学、中国诗歌了?  

  翻译:哎,对,你就从回答他的问题开始,进入你的演讲。我给你翻译。

  (对听众)

  中国人讲到中国古代诗歌、中国古代诗人,往往采取一种敬畏的态度,就像讲到了父亲,他们因之感到荣耀、很骄傲,(译)同时又害怕这个父亲管他们,同时又想依靠他们的父亲。(译)而对于我来说,我们古代的诗人就如同我的一个过去的兄弟,我们是从同一块云上落下的雨滴。(译)不同的只是有的在两千五百年前就落下来了,有的晚一些。(译)有的落在大海中间,有的落在树叶中间,有的落在沙漠里。(译)我有些不幸,落在一片沙漠中间。但是在我降落的时候,我依旧能够想起,我和他们在一起时的生活。(译)
  每一滴雨水落到地上,它们汇在一起成为河流,又变成海洋,海洋飘升为云朵,云朵又化为雨水,这个过程往往复复。(译)现在我在这里,希望能稍稍描述一下,这些雨水,它们在不同的时间落下来时,产生的一些美丽的闪光。(译)
  两千三百年前,出现了中国第一个重要的诗人,叫屈原。(译)比屈原还要早,大概在两千五六百年前,中国编了一本民歌诗集,叫《诗经》。(译)《诗经》里有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它说: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就是说一只鸟,或者一个小虫子,它滴滴滴滴叫,它在寻找它的朋友。(译)我想这就是一切诗歌的起点吧。因为爱,因为希望。(译)
  至屈原,自他的诗里降至人间的美丽景象,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声音,它已经具备了中国艺术一个非常特别的美的感觉。(译)它写一个天上的女孩子,天女,降到水中间的一个岛屿上,(译)她眼睛这样微微眯着,忧愁地看着远方。(译)秋风吹着她,她的衣服轻轻飘起。(译)这时候河边的树,树叶就都落了下来。(译)这是一种特别打动中国人的美,非常自然。(译)
  在这自然的叙述中间,有一个重要的隐含,就是目眇眇兮愁予——她在忧愁地看着远方,她在找什么或是等什么吗?(译)
  屈原在另首诗里说:太阳在一阵阵暗下去的时候,我还是要继续寻找,天上地下,吾将上下而求索,上天下地地找。(译)这是屈原写在《离骚》里的,那首诗几乎是中国最长的一首古诗了。(译)
  屈原在这首诗里旅行在天上,俯瞰整个大地。(译)他好像在回忆他作为“云”的历史,但是他没有化为云朵,而是滴落水中,他跳进河里,就死了。(译)
  他差不多是中国古代唯一的一个反抗这个天命的怀疑天命的诗人了。后来的中国人好像认下了这个悲哀。(译)诗里说:白杨树一直响一直响,从古代起就一直在坟墓上这样响着。(翻译:白杨树?)哎,白杨多悲风,萧索竟终古。白杨——风一直悲哀地吹响着白杨树。(译)
  屈原之后,可以说这种悲哀的情绪像河流一样一直在流动,直流至一千五百年以前,大概是。(译)这是许多泪水汇成的无可奈何的一条河。(译)中国有一个差不多是一个政治家和皇帝的诗人,叫曹操的就说过“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对着酒唱歌,人是什么呀?(译)接着他说“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就是人就像露水一样,早上的露水一样,它消去的时候多么痛苦呵。(译)
  中国没有像西方这样的上帝,它也没有一个希望的习惯。可以说很难想象它有可能产生出什么特别美丽、动人的东西。(译)但是到了中国的中古时代,这个意想不到的情形就产生了。(翻译:中古是什么时代?)大概是一千五百年前,唐代以前,魏晋时代。(译)中国的这个虚无和悲哀的河流忽然停顿了流动,它好像聚成了一片湖泊,甚至是海洋。(译)
  就是说在中国人不再寻找希望的时候,忽然它到达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境界中间。(译)这时候出现了又一个中国的重要的诗人,这个诗人叫陶渊明。(译)他在政治上是全无作为的,但在诗歌上却达到了一个与天融汇一体的境界。(译)
  他和很多中国古代诗人一样,继续喝酒,喜欢喝酒;(译)他在一首也是喝酒的诗里写了这样的话,他说,唉,这个可能很难翻译吧?——结庐在人境——在人间盖一个小房子,而无车马喧——没有车和马的喧响。(译)他说: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意思就是说,问我们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盖这个小房子还能做什么呢?他说我的心其实在很远的地方,这个地呢,那么也就在很边远的地方。(译)
  接着他说出了可谓千古有名的话:(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在东边的篱笆下采菊花,忽然就看见了南边的山;(译)他像云一样升起,像空气一样体验着;(译)鸟飞来飞去——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黄昏的时候,山,升动的空气非常漂亮,鸟静而自在地飞着;(译)最后他说: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这中间有一个最为真实的涵义,当我想说它时我已经忘记了语言。——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译)
  这是一个中国式的特有的自由境界。(译)使人惊讶的是他作为一个人写出了这样的句子。(译)
  到了一千三百年前,他这个境界就溶成一片,出现了许许多多漂亮的诗歌。(译)在唐代开始的时候,有一首初唐最美丽的诗,就是《春江花月夜》。(翻译:春江花落叶?)春江花月夜,张若虚写的。这首诗开始得非常漂亮,(译)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水不断注入大海的时候,江水跟海连成一片,这时月亮就升起来了;(译)他写天和地之间这种美丽的月光,鸟在月光中飞,一直在飞,但飞不出月光去——鸿雁长飞光不度;(译)这是一个永恒的寂静。(译)在月光下的水里,鱼也在游泳,它们在水上画出花纹——鱼龙潜跃水成文。(译)他在这首诗里还说,昨天晚上梦见一个很小的水潭,花落在潭中,哎呀,春天都过了一半了,怎么还不回家呀——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译)整篇这非常美丽的诗里边,看不见诗人,看见的是鱼、鸟、落下的花、摇动的树,月光将它们照耀成一片。(译)这样的诗歌简直不像人写的,那是写的。(译)
  在中国的唐代,出现了禅宗这样的哲学。(译)可以说中国哲学至此进入了一个完美的境界。(译)中国诗歌令人惊异地表现着这个境界,(译)表现着解脱、超越出人类情感的这种美丽。(译)唐诗里也会出现人,像李白有名的诗里说:在花中间放一壶酒——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时候,无人在旁,就举起杯子,请月亮一起喝酒,又请了影子,这样就有三个人了。(译)在中国诗歌中间,很清楚地表现着人是万物中之一物,(译)它们随着自己的性情、自己的命运,非常优美地跟万物一起做这个世间的游戏。(译)
  李白另首诗里说: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嗯,我简直没有办法用我们现在的语言来传达这中间的美丽,只好说:八月的时候,蝴蝶就变黄了,它们两个蝴蝶就飞到西边的一个花园去……(译)
  这些诗里没有对一个观注、一个看法、一个思想的任何陈说,你看到的就是宇宙万物,诗歌就像宇宙万物一样在自行变化。(译)如同中国的禅宗,它不解释人是什么,人为什么是这样的,它不说这个问题,它取消了这个问题。(译)这跟西方的艺术表达是非常一样的,在这一点上。(译)
  一个人在没有“我”的时候一切都成为他,如同王维——另一个唐代诗人说的: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你看不见一个人,你也看不见自己,但是你听见一个说话的声音;(译)王维在另一首诗里他写(磁带换面;空一段)

  在这些诗歌里,既有跟万物融在一起的这种快乐和美丽,又有它们分离时候的这个思念。(译)李白在一个几乎每个中国小孩儿都会背的诗里边他是这样说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抬起眼睛看见月亮,低下头就想起了家乡。(译)这时你简直觉得月亮就是他的家乡了。(译)
  所以在中国唐代,人的这种归宿感、精神的归宿感问题,似乎得到了完美的解决。(译)——在许多时候,他们已经想起了他们并不是狭小的人类。(译)
  这个美丽的景象持续了二三百年的时间,之后中国的这种精神就开始黯淡下去了;(译)诗歌好像海水成为云朵,之后又重新变成了雨滴那样,变成了一个个孤独的人吟唱。(译)
  唐代末期,有一个诗人叫李贺,(译)很年轻的时候就死了。(译)他在一首诗里说: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唱天下白——我有个迷失在梦里的魂不能回来,就是我找不到我的归宿,这时候呢,鸡一叫,天就成白色的了。(译)晚唐最后一个皇帝李煜的词里边这样写:流水落花春去也——就是花也落了,水也流了,一切都是无可奈何,春天也走了;(译)天上人间——过去的事就像天上的梦一样。(译)
  这时令他们伤感的已经不光是一个人世的逝去,不就是亲人呵,自己的生命呵,的失去,不止是因为这些而陷于的茫然;这时悲叹的已经一个巨大精神世界的退隐了。(译)
  这种退隐到了元代的时候,几乎就变成了最后的一线残阳了。(译)有一个元代词人,马致远他说: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翻译:断?)断肠人,断肠——肝肠寸断哪,人在天涯(笑)——你就随便“断”吧。中国诗歌没有标点,所以有各种读法。(译)
  中国人在失去了它这个精神的境界之后,它恢复到了个人;而个人仍旧在生活里,这个时候它依旧要创造它的艺术。(译)这时候就变成了一种很生活化的艺术。(译)
  南宋诗人辛弃疾词中这样说,他说:近来读古人的书哇,就没有一点儿地方是对的——读来全无是处。(译)——他失去了与天地和谐的那个境界。(译)
  但是重入生活也发现了外一个世界。(译)他在一首诗里边写他的大儿子,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就是说,这诗非常简单,说他的大儿子在那锄豆子,二儿子在织一个鸡笼子,最无赖最好玩儿的这个小儿子呢,躺在这个河边上,在剥一个大莲蓬。(译)这首诗也是他喝醉了写的,但是他听见了这些生活的声音。(译)
  中国的诗歌从转折,就变成了小说,它开始讲人的生活了。(译)后来出现了很多非常有意思的小说。(译)
  中国人写小说的时候很少哭,他们都是在笑。(译)最有代表性的当然就是《西游记》这样的。(译)这一下中国这个好像很老的这个脾性呵,忽然又变成小孩儿了,在这时候。(译)这是中国式的现代主义。(译)一直到毛泽东和文化革命这个时候,我们还可以看到这个脾气在继续。(译)但是这已经跟我们要讲的中国诗歌有些脱开了,跟这个诗的境界已经关系不直接了。(译)
  我刚才说的这些诗人,他们很幸运,从云朵上他们落在了河流里、大海里, 我呢,则落在了一片沙漠中间。(译)中国有一种超乎人世的美和自由,也有一种超乎人世的无所不为;(译)所以中国终于爆发了文化革命,一切的文化秩序,一切和谐的美丽都被破坏了。(译)我是在一片既没有东方文化传统又没有西方、世界文化营养的这样一个情况下,这样一个人类文化史上从来没有过的文化空白中间,开始写我的诗歌的。(译)
  不能读书的时候,我读我的生命,在我的血液里有一滴雨水汇入海洋又变成云朵的记忆。(译)
  一九七0年的时候,我在一个荒凉的地方放猪。(译)春天一些鸟向我飞来,我就很激动;因为大地上没有人。(译)那些鸟飞过我头顶时竟然全都降了下来,落在我的周围,像朋友一样,像认识我一样,对我热烈地叫个不停。(译)它们走后,我继续听着它们的声音,我听见了天地万物在春天说话的声音。(译)
  我拿起笔开始写。(译)就像古人说的,文章是天做的——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诗好像是天已经做好的,我只是把它写下来。(译)一九七一年,我在一个河边,在强烈的阳光里边,写下了《生命幻想曲》——“没有目的,在蓝天中荡漾……”(译)
  好多年后我看到老子书里的话:淡若海,漂无所止。就是平静得像海一样,漂下去,没有目的。我很震动,怎么说的同我一样?(译)我就想我们曾经是在一起的,是云朵上的雨滴。(译)
  文化消失的时候,有时并不是坏事情。(译)庄子说:官知止,神欲行。意思是说当你的感官、你的思想停止的时候,你的神,你的灵动就出现了。(译)中国评诗时说“空则灵”——没有的时候,就自由了。(译)
  我的一首诗里,好像也显现了这种十分平静的跟天在一起的感觉:风摇它的叶子,草结它的种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①——中国诗里曾经这样说:此时无声胜有声。这个时候没有声音要比有声音好。(译)所以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译)我在这首诗的结尾说:有门,不用开开,是我们的就十分美好——我们靠着这个门站着,但是门不打开,是我们的,就十分美好。(译)
  中国古代评唐诗时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最核心的表达,你一个字都没提,但是呢,却说了全部。(译)中国诗歌所以非常美呵,也就在这了,它停止在适当的地方,留下空间让通过。(译)
  一九八八年以后,我到了新西兰一个小岛上,把身体交给了劳动;四年之后有一天,我忽然看见黑色的鸟停在月亮里,(译)树上花早就开了,红花已经落了满地。这时候我才感到我从文化中间文字中间走了出来。(译)中国的神是自然,这个自然是像水一样平静的心;(译)万物清清楚楚地都呈现在你的心里;(译)一阵风吹过,鸟就开始叫了,树就开始响了。(译)这个时候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在你生命美丽的时候,世界才是美丽的。(译)
  关于我和中国诗歌就讲到这,我今天说的是中国文化中间最为安静的一面,同现代世界大不一样的一面;(译)中国文化还有很热闹的一面,我们下回可以谈。(译)完了,谢谢大家。(
译)

  问(中文):你谈的都是诗歌,你不涉及别的文学形式吗?

  我觉得诗歌最能表现中国的这种无我的境界。(译)人类有很多相同的东西,我这回想讲一点儿东方特有的东西。(译)再有就是我仅仅是一个诗人。(译)

  问(西文);翻译:他问你,你介绍你的诗歌,和中国古代诗歌,这样一脉相承下来的。他问你,那你为什么不用古汉语来表达呢?因为他认为古代汉语可能更能表达你刚才讲的这个思想。

  我同时一直也在写古体诗,只是拿出来的很少。(译)
  我觉得诗的语言应该直接是你的语言,讲话也是一样;(译)就像我现在没有穿古代的袍子似的,并不一定只有使用一个过去的形式才能传达那个精神。(译)形式是无所谓的,关键是跟这个内容跟身体合适。(译)
  再有,中国的哲学、中国的思想,都是变化的,遵循这个变化也是对中国哲学的顺从。(译)中国有一本《易经》,就是讲变化的;变化是中国文化最有生气的部分
。(译)

  问(西文);翻译:她提的问题是,在中国诗歌里面很少讲到妇女,它不像西方诗歌。那么她问你,在你的诗歌里是不是有妇女题材的?

  我首先回答的一点就是中国的诗歌里面不是不讲妇女,它是讲妇女的,只是我今天没有讲多少就是了。(译)像白居易写了一首《长恨歌》,里边讲一个女子,说:梨花一枝春带雨——像白色的梨花一样——一枝白色的梨花带着春天的雨水——讲这个女子漂亮。(译)
  中国也有女诗人,有一个李清照,她写女子也是写她自己的时候说:人比黄花瘦——比秋天的花儿还要瘦。(译)
  中国将女子不太当人,这点倒是跟西方的一个区别;就是写诗的时候经常把女子当成花儿,或者狐狸,或者一阵吹过去的风,当作这样一种气象。(译)
  我在诗里是非常喜欢写女孩子的;(译)因为那是一能够看得见的神灵。(译)但是这种女孩子也许就不光是一个人了,她是一种气息;她不光是一朵花儿,她还是花的香气。(译)
  我在一首诗里写:她没有见过阴云,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就是她没有看过阴暗的云,她的眼睛是清澈的蓝天。(译)然后说:她永远看着我,永远,看着,决不会忽然掉过头去。(译)这个“女孩子”可以经成为了我自己,或者姐妹或者母亲,这样一种情形;她不光是一个对象。(译)
  我觉得真正在写一个女孩子的时候,自己就获得了她的生活,成为了她的心;(译)化作一片这样的感觉。(译)
  无论当男人还是当女人都是很不自由的。(译)但是写诗可以使我想起,我经是女孩子,是鱼,是鸟,很多这样的生命经历。(译)
  中国文化有一个特点,就是它不把美仅仅当作一个对象,它把美作为本身。(译)所以中国哲学里很少寻找一个什么东西;(译)中国的小说里也很少说:我爱你。

  问(西文);翻译:他问你呀,你刚才不是说你在一个小岛上过了四年的劳动生活吗?那么中国古代的诗人有没有这么做过?

  中国的文化可以说一直就有着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在自然中间的,就像大树的根隐在地下一样,是看不见的;另一部分是看得见的,就如同大树长出地面一样,是性的。(译)
  中国古代诗人里边,当然有这样的人,寒山就是著名的一个。他把诗写在一些树皮和岩石上。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谁也不知道。有一个人进山在树皮和岩石上一共发现了他的三百首诗,然后他抄下来,编成了一本寒山的诗;寒山也是个虚拟的名字。据说他住在一个山洞里,总之不为人知。如果没有人发现或者抄下他的诗,那就没有了。有很多很多人,自古以来就在树林里住着,过着自己的生活,没有留下痕迹。但这恰恰是中国文化的命根,因为这个巨大的隐性的背景,显现的“一”就表现出了“百”,百姿百态。(翻译:寒山?……) 唐代的寒山
,(换磁带;空去部分)

  ……这个在中国现代倒是一个改变,因为国家很少许你藏在一个地方,到处都是人民公社。毛泽东曾经说了一句话叫:桃花源里可耕田?就是陶渊明的这个世外桃源我们是不是可以在那儿也干点什么呢?(译)
  所以中国文化失去了它的水分,失去了它湿润无言的、属于阴的那一极,它现在是非常热闹的;就像没有了树根的那些树叶,它们都干枯了,但是在风中它们倒是“哗哗哗”响得厉害。(译)
  不过这也只是个倾向,我也有一些朋友,他们在继续写诗,却是写了根本就不发表的。(译)这样的人在中国应该还是有很多的,尽管他们并不住在山里
。(译)
  
  问(西文);翻译:她问你,你是不是靠写诗过日子?

  靠写诗稿费是没办法过日子的。(译)我做过很多事,养过猪、做过木匠、做过陶碗,养过鸡;(译)人通常不是从字上边去知道世界的,要通过手。(译)

  问(西文);翻译:他说毛泽东有句话: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尝一尝梨子;问你说的是毛泽东的哲学吗?

  毛泽东的哲学非常厉害,非常实际也非常虚幻;中国的知识分子有一点儿恨他。(译)

  问(西文);翻译:他说他要问你的是,中国的古典文学都被毛泽东破坏掉了,那么你认为古典文学对毛泽东是怎么一回事呵?

  这是个有趣的问题。毛泽东是中国文化某一个极端的现象。(译)毛泽东公开地说他喜欢《红楼梦》、喜欢庄子、喜欢孙悟空;他尤其喜欢变化;他的性情就是要求不断变化。(译)那么作为他的政治表现,他就是不断要革命;(译)作为他的艺术表现,他写一些狂草呀。(译)他在对付中国传统的时候,他了西方的思想方式——马克思列宁主义;他在对付西方的时候,就是他个人面对整个西方的时候,他是完全的中国式的。(译)他跟西方人谈话的时候,总喜欢用道家、禅宗的语言。(译)其实他个人是个非常丰富、复杂的人。(译)他除了喜欢很厉害的一些东西,庄子呵,《红楼梦》以外,他还喜欢一些很阴郁的诗人,像李贺这样的诗人。(翻译:阴郁是什么?)就是很忧郁、悲哀、不开朗的一个诗人,李贺。(译)
  我们很用一个规则来判断他。他不守规则,我们看见的,他是一个规则的破坏者,他的破坏方式是中国式的加上西方式的。(译)我们知道李白,差不多是毛泽东最喜欢的一个诗人,他写过一首《侠客行》。(译)从这点上也可以看出,自由对于中国人意味着什么。(译)它可能是非常静的,像一棵草一样安静,但也可能变成一个老虎。(译)孙子兵法也说了,静若处子——静得像一个害羞的女孩子一样;动若脱兔——忽然就变成一个兔子就跑掉了。(译)在我们一般认为是完全不同的事情,而在它则是同一个事情。(译)
  毛泽东最好留给政治讲。(译)毛泽东写过一首很好的诗,就是《沁园春·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非常漂亮,这首诗写得。(
译)

  问(西文);翻译:他要问你一下,你是不是读过很多西方的诗歌?其中哪些诗歌、诗人你最喜欢,或对你影响最大?

  我读了一些西方诗歌,比如说西班牙的洛尔迦,我是很喜欢的。(译)还有一个西班牙诗人我也很喜欢,他写了一个小毛驴和他一起的事情,他很忧郁地和一个小毛驴一起,小毛驴的名字中文叫小银。(译)读他们的诗使我有一种做的感觉,做小儿的感觉。(译)我曾经是非常重视我自己的,不像现在无所谓的样子;我觉得我是最重要的。(译)
  后来有一个比较大的变化,我依旧喜欢他们的诗,但是跟原来像是需要一种灵魂的帮助那样的情形不一样了,而是成为了一种欣赏。(译)原来我是从中求助的,我看到洛尔迦那句诗,翻译得简单一点儿就是:一个哑孩子在寻找他的声音,偷他声音的是一个小蟋蟀,滴滴滴滴叫的小蟋蟀,后来他找到了小蟋蟀,就穿上了蟋蟀的衣服。这个,我觉得漂亮极了。(译)在很长一个时期里,我写诗就是找我的声音,跟那个哑孩子是一样的。(译)
  而且我觉得在我的血液里也有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就是特别绝对,特别任性,有点小孩子脾气。(译)比如我小时候,天要黑了,我正在外头玩儿得高兴,我就会对天黑非常生气,我还要玩儿呢,为什么天黑了。(译)西方是有童话的,西方的艺术、诗歌里有一种孩子的性情、一种童话色彩,这是我非常喜欢和需要的,很我的性格。(译)
  有的西方诗歌里也有一种人的目光。这我都很喜欢。因为他们,因为我自己,使我自己非常感动。(译)
  所以认真地说,严格地说,做人还是非常意思的。因此我也很喜欢西方的诗歌
。(译)

  问(西文);翻译:她说你写的诗歌是不是有押韵哪,对称呵?

  有。(译)从完全押韵到完全不押韵,都有;从最现代的形式到最传统的形式都有。(译)我觉得比韵和对仗呵,这些更重要的是诗中间的呼吸。(译)你在诗中间的时候,也就是你的精神处在一个特别的感情状态的时候,你的呼吸便有一个特别的韵律,这个韵律产生声音和字,那么这个呼吸就进入到了诗里,这个诗就了。(译)对于诗这是最重要的。(译)就是你的感觉必须纯粹,不能掺假,不能掺杂,(译)那么这时你的呼吸,它的节奏就是纯粹的,这个节奏就有一个它自己的声音;(译)这是诗的生命所在。(译)诗是自然生成的。(译)遵守一个规则写诗,诗一定会很可怕,一个党政干部。(译)

  问(西文);翻译:他问你,你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的时候,是不是感觉到有点儿失落?就是文化上、语言上,是不是有种失落?

  一点儿都没有。(译)我觉得就是失落了一些我不需要的东西;我需要的,一点儿也没有失落。(译)

  问(西文);翻译:他说那么你没有过失落感吗?

  失落的体验我是有过多次的,可以说在我到了岛上以前没有断过。(译)比较早和强烈的一次,是我在重庆看见了大片大片的红卫兵墓地。(译)我看见了历史,就是一次一次人类精神光辉地闪耀,然后又趋于黯淡,这样循环往复的历史。(译)革命在不断变成政治,(译)爱情变成婚姻;(译)我知道这都是人类延续必需的,但是它却又是跟人生命本身的愿望严厉冲突的。(译)
  从重庆回来,中国很快就扑灭了以民主墙为标志的这样一种政治上的幻想。(译)在这个墙上,曾经出现了一些诗,在当时可以说那是非常令人惊异的事情;(译)因为当时人们满脑子都在想着国家和革命,好像有谁想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这种问题。(译)所以这些诗就让我很惊讶,那时候我刚开始发表我在文化革命中间放猪时写的那些诗;(译)我以为我是孤独的,有我在说人的问题。(译)那时我真是没想到天下还有人也在这样地写诗,甚至没想到西方的诗人。(译)我和他们一个个认识的时候非常兴奋,真就像了兄弟姐妹一样。(译)一切都充满了天真的理想色彩。(译)
  后来,在民主墙过去了的差不多同时,中国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文化现象,就是西方的和中国的传统文化同时挤进,一起涌入狭小的现实。(译)每天都可能有一个西方作家被推出,然后两个星期内成为明星,接着被另一个替代。(译)时髦的名词代替了切身的思考,天真朴素的希望转化成了对文化的占有狂热;还产生了作家应该首先是学者的说法。(译)概念满天飞。(译)可以说中国从来没有过这么眼花缭乱的文化状态,即使是五四时期,中国还是有一个传统文化作为背景的;但是这时传统文化是一个新东西。(译)
  我的朋友都给裹了进去,我也裹了进去。(译)那时候一个是说“我”,就是这个“自我”呵,“自我”异化啦,“自我判断”、“自我定位”呵,很多这样的词;(译)还有一种时髦的姿态也传染极快,就是好像艾略特说的“我们”如何如何,大家也说“我们”如何如何;(译)这个“我们”涵括的是知识分子,大家说着好像就“知识分子”起来,优越起来。被毛泽东摧毁和压抑很久的知识分子的这种身份感、这种社会等级感这时是强烈地恢复起来。(译)这让我很失望,甚至是反感;(译)于是产生了一种后来给归纳为“反文化”的倾向。(译) 接着我发现了又一个奇异的事情,就是所有“反文化”都被迅速地收归为文化,而成了最初“反”的文化的一部分。(译)
  整个这个过程中间当然我就尝受了一连串的失落。(译)
  一番失落之后,我有了一个领悟,在人失去所有依据的时候,他自己是否是一个依据呢?(译)我们出生的一瞬只有自己,什么都没有,没有失落。(译) 人失落的都不是自己的,也得不到如果你自身根本没有的东西。(译)像我看见了一首好诗,我会高兴地感觉,呵,我的诗!(译)而我看见一篇绕来绕去的数学论文就绝不会有这种感觉。(译)
  要是依老子说的,“及至无身何患之有”呢,就是你要是完全“无我”了,完全无我也就是什么都是“我”了,万物一切都是我了,这个时候你还会“失落”吗?你还会有失落感吗?就没有这个问题了。(
译)

  翻译:最后他们想请你念一首你想念的诗。

  呵,我在想“我自己是否是一个依据”的时候,写过一组诗,叫《布林》。布林有点儿像孙悟空Monkey King,他老到我的梦里来,我就写了他。我读读《布林的出生及出国》,这是《布林的档案》的第一章。(译)

  (朗诵《布林的出生及出国》②. 略)(译)(磁带完)

1993年2月23日
西班牙  巴塞罗那
(编者据录音整理)

◎ 标题为编者加。
① 引自作者的《门前》,原句是:草在结它的种子 / 风在摇它的叶子 / 我们站着,不说话 / 就十分美好
② 诗见102页。

文章录入:鹤莲    责任编辑: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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