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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儿(六) |
早醒 气功 魔鬼 |
作者:(顾城) 文章来源:《顾城海外遗集.小说卷》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5-1-31 19:29:14 | 【字体:小 大】 |
早醒
你住雨房子
看天亮起来,是件寂寞的事。 不知不觉回家了,弄一个螺栓,找钳子,螺栓弯来弯去,我在接近平台的地方弄它,心里还是有点儿奇异,怎么我还在那儿弄螺栓?可雷说得对,我是喜欢做这件事,不是因为别的,一纹一纹的就像时间一样,要过去;这螺栓有点儿奇怪了,它会弯得那么厉害,然后像蛇一样一抖,就又弯回去了。 我好像在问自己:不去看看山顶小屋吗? 好像说:天晚了明天早上再去。 但这个屋子也不太像我们山上的屋子,因为我的父亲又来劝我说:会过去的,会过去的;将来更好,明月…… 我奇怪我那么镇定,看周围也不伤心,也不会从中间长出一牙牙的过去的景象;一棵树被砍了就枯在那儿,周围也不长树芽。我想树芽就是我现在还想说的话吧。我回去了,却又好像有点儿置若罔闻,也没跳蚤老鼠来袭击我,没有一点儿切肤的感觉。 天阴阴的,后来又放下钳子,又好像知道天不准备黑了,也就是说,现在就算天亮了。天阴阴的,想着英儿就在幕布那边吧,轻轻敲她的鸡蛋。 每个星期四是不允许打扰她的,她要早起,做春卷。有时候她真的每天早早地就起来了,走来走去做事,平常她睡懒觉。我隔着壁板可以听见她走动的声音,到楼下去冲水又上来,一个一个敲鸡蛋。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本来要我在一边削土豆皮,后来她取消了我的工作,因为我老想把新鲜的笋和雪里蕻放进去,这是她不允许的。我总想给秩序增加一点儿意外的东西。这也是她不允许的。而我明明知道不允许,还要再说一次。 我听见她在楼板上走动,有时就也早早地起来。她有时候把衣服换了,有时候还穿着好看的睡衣,我就轻轻抱她一下。 星期五早上如果是这样阴阴的,就有可能下雨,春卷在油锅里炸,最怕下雨,倒不是怕雨水浇到锅里去,是怕集上没有人。每回卖春卷的时候,总是看看天气。 星期五是我先起来。英儿还睡着我就开始搬箱子了,先把春卷拿出来,搬下去,接着拿锅、油瓶、电线,总之一整套东西,最后还要清点一下。如果下台阶的时候有雨星子,心里就有点儿慌,想着老天还是把雨先下掉的好,或者留着以后下。 也有一次一直下雨,下得天就这么不阴不阳的白蒙蒙一片。那天英儿十分晦气地回来,春卷剩了很多,弄得我吃了一个星期春卷。这也是为什么我无论到哪儿,都不吃春卷的原因。
春卷都卖掉了英儿是开心的。卖不掉她就发誓一定要少做,最恨我的减价提议。这不是钱的问题,是一个心理需要,每个人都有他特别在意的那些点,称为要点或者重点。 我这样想着,就听见了钟声。 醒来是柏林。我在梦里弄螺栓的时候,也恍惚地想过:好像有一件事情发生了,可我怎么还这么镇定呢? 在钟声中醒来我才知道:这个事情已经发生过了,而且可以变得年代久远。
不知道怎么住在北京的一个下等旅馆里,倒也是新的。吃饭前天快黑的时候,你说你去看看英儿住的旅馆。也不知道怎么你就知道了她——你回来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是吃饭的时间了,我们站在饭厅里。 那边有个乡下人戴蓝帽子,脸若皱不皱的。我这才想起来问你:看见英儿了? 你说:英儿不见,把门关了。 我又问:你看见她了吧? 你说:看见了。 我问你英儿什么样。 你说:还那样。 我一下就想起英儿穿红衣服在那儿打坐的样子,那是一件神巫的红衣服。 你说:听人说她一直在吵架,有时候还抱怨,说都是因为顾城。 我心头狂怒起来。我说:我非…… 我看了看周围的人,又平静下来,吃桌上的菜。是豆角,直接一勺就倒在桌上了。我想怎么没有盘子呢?你在那边吃,我吃完就到你那边,发现也没盘子。不过桌子是新的,倒是干净,是三合板刷油漆的。 我又问你:英儿住的旅馆好吗? 你说:挺高级的。 我不知道怎么想起王府井的一个饭庄来,有大理石和镶流泉的金鱼池什么的。我想:看来她是搞到了一笔钱。 我想到英儿从那个旅馆出来的样子,忽然明白我终于追上她了。我知道她马上要走掉。 从梦里醒来是早上,这么真真切切的梦,虽然没有看见英儿,但是英儿的红衣服烙在我的心上了。我看见她不高兴的样子,还那样。 英儿真是铁石心肠,醒了还感到那么锋利。
气功
六月的风 磨亮了马鬃
在梦里,你说英儿还那样似的,我才忽然感觉到一种铁锨的锋利,我说英儿真是铁石心肠。在梦里吃饭的时候,你还问了一句:那你就不想别的?这句话有一点点指责和抱怨的意思。 这是一个多么清楚的梦啊。 英儿穿红衣服,编十几个小辫,我给她照相,拿出银镯子和银锁,我让她坐在平台的阳光里。这是一个见鬼的事,要登一个广告,说练气功英儿教授气功,于是我给她照相。英儿坐在平台的木座上,后边是白的、黄的、橙色的,我漆过的墙板,还有海和松林;她摆出打坐的样子,她的腿盘得很轻松。我现在还能看见她坐在阳光里,面容苦涩地变换着手印。 那次照得不太好,但我以为有一张两张颜色是好的,有些藏式建筑那种土红苍穆的感觉。但是她不满意,她喜欢的还是她像小女孩儿那样圆圆红红的样子。 这简直是一道伤口,我又看见了那个事情,她去练气功,我们也去过,乡伊也去。在那个礼堂里,站好,大家都比比划划,老头做出一副大师的样子,轻巧地盘坐在一边。我转到戏台的幕后,绕两下手就躺下睡觉,到醒来时,看见除了几个老外还在那儿煞有介事地晃动、滚动或者一动不动以外,你们都出去了。我也出去。 在那片山坡上走,看不见你们,你教英儿学开车去了。这是另一个山湾的小礼堂,有修得很好的蓄水设备,也有厕所,山坡上还有几棵果树,还没结果。我坐在树的荫影里,看一阵阵风吹得草坡上小花颤动,那些花在风中闪闪耀耀形成波浪,那么小的黄色的花啊。你确实看见风的手在做什么。 这是老头发明的工作:气功按摩。英儿有时候也在那些肥肥壮壮的人身上按几下,砸几下。一个嚎叫的人被老头慢慢收住——那个嚎叫着摔倒的大个子,特别着迷气功;他后来没有钱,就给老头剪草地。这是老头喜欢扮演的角色。 练完气功大家坐在山坡上。老头还夸奖我,说我气好。我还不知道我怎么回事吗? 后来英儿来信,说老头还让她到城里去做气功,给她钱,几十块钱一个小时,做气功按摩。我有点儿不安,但是那么远也就算了。 英儿继续保持着那副嘲笑老头的态度:拿这个蒙中国人,真是的。说老头见了她就端出那盘老菜:气好。 是啊,后来她告诉说,老头好像和老玛丽结婚了。这时候我的心才微微安定下来,她非常细致地说:开始的时候,老玛丽的小男孩儿不同意,可是老头很会巴结他,带他玩儿,所以最后还是成了。 当时我不能解释我为什么不安,真的,我不能想象这件事,老头像废纸一样臃荣。英儿的尖利,像铅笔似的。雷。
魔鬼
盘子讲话 盘子 盘子
“你不来没这些事,还人权,谁叫你来当人了?你来了,还没完了,还登鼻子上脸要人权。谁许诺你权了?” “我?来当人的?” “没说你没说你……”你们切菜拌春卷馅,我在下边地里割了几株银菜上来就听英儿振振有词。 “哎,那是爹妈叫来的。”你说。你大概想着胖子呢。 “爹妈肯定没叫我来。他们叫个来就行,还是你要来的。” “嗯。”我嗯了声。一早起来英儿就说浮士德呵浮士德,一直说到东方西方。说公平。是呵,我不来这些个事都没有,这个世界也没有。这么清晰。好像一切就得这个样儿,我也就得这个样儿,有一点点不同,就和我没关系了。可是“我”,千古人生第一问题又出来了,我是什么?是个魂?要不人老要说灵魂呢。可灵魂,你不能问啥样,也不能问在哪,因为你给说成啥样说成在哪都成;可心里就是有清晰的感觉,那就是,“我”是毫无疑义的。 “是吧顾城?”英儿说着:“你说世界不该这样,历史充满谬误,可这难道不正是为了你的到来吗?” “是呵!”你跟她唱合:“那你还有什么可抱怨不平的?” “我抱怨不平了?”受攻击是幸福的事,我来此世唯一的意义,我现在明白了,就是让你们同仇敌忾的。我为什么来了?为什么万事万物丝丝入扣,毫厘不差,最终让我这么个东西来了?真的好像就是为了这个,就这么想真也不坏。 “反正我来不是为了符合规范的,我这么矢志不渝地来了,世界这么千万年血泪史地让我来了,就是为了让我守规矩的?那要为规矩,世上就都是植物,或者一群羊不完了?弄我来干嘛呢?”可是,唉,什么事刚要想通,就得糊涂,要说我来就是干嘛的,那是干嘛的呢?是我要干嘛,还是那个弄我来的家伙要我干嘛呢?“弄我来的家伙”,这种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叫上帝,叫自然,叫冥冥,叫命运,反正是和“我”一样,都是无可奈何编出来的一个叫法吧;让你清晰感知,又让你彻底莫名,这么样的一个玄虚透顶又环环相扣真切无比的世界呵——我干什么,是什么,即使我不知,却早已注定,我不过是它(弄我来的家伙)的万千显现之一而已,那我还说什么“我”呢? “可是不守这个规矩就守了那个规矩,”你总知道我要说什么似的:“而且连不守规矩也成了规矩,反正到了这个世上你不守也守了。”你的语气居然有点严峻。 “是,而且这么推来推去,用的都是逻辑,不是你带来的,不是属于你的,是这个世界的东西,是你偷用的。” “得啦,还偷用!说‘借用’,那都够矫情了。”英儿表示不耐烦。 我没管,接着惴惴不安:“可还就是有逻辑够不着的,特别的,你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一个,在你好像是心里的,一个道理……”我很不情愿用“道理”这个词,可只能在世上这些字里找了。 “让世界会因为你的到来而不同?”英儿揶揄道。“臭美吧你。”停一下她接着说:“其实每个人都有这个感觉。我的感觉就是,这儿和我其实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一股寒气,也有些莫名其妙的温暖,我们每个人到底有关系没有呢?都是“它”的显现,那么冲突也就都是“它”的自娱自乐了? “反正有个事儿老让我纳闷儿,我怎么这个样子到这儿来了?”我说。 “得啦得啦,你这样儿不坏啦。”英儿表示宽容。 “不是坏,”我乐了:“是,”唉:“跟给我心里装的事儿,它不那么,搭调儿,好像。” “给你心里装的什么事儿?不就是姑娘家吗?上天无尘的花朵!你就诰吧!告诉你,白诰!换什么形体也没用!”英儿这么直不隆通地说话对我是有效的,我顿时舒服多了。其实本来我想说:我有从一滴露水直接变来的记忆,至于那个爹妈爹妈的爹妈的无比漫长曲折的过程都是成了这个样子之后听别人说的,我就记得有一个独自醒来时刻,好像从那一刻开始我听信了生死,可我看见一个花瓣落进池塘里,我记起那曾经是我,我是这样变化来的,可我忘了怎么变回去了,我找逻辑,逻辑不通;我变成这个样子,跟好多这个样子的人一起,逻辑好像成了指给我们的唯一道路了? “我到这儿来就是,”你抬眼先看了英儿,又看我,然后乐不颠地说:“看你们,荒唐的。” “吁,所以每个人都是个大鬼,上帝给安了不同的魂灵,然后又让他们在这里说公平,怎么公平呵?”世界这样才有你,有你的世界就这样,悖论呵悖论,我叹。 “别叹了。”英儿迅速地跑到字桌前画了几个图形拿来。 “你来了,我也来了,我们是一个整体,西方人这么想,你看歌德……” “别歌德了,你就看咱这岛上一个个老外神经,他再神经,他,”英儿又瞪着我了。 “中国人的个体感最强。”你一个个字是有力量的。 “孤魂野鬼呵。”我不禁又叹:“所以中国人特别要祖宗,”嘴巴一松劲儿,就自行其是起来:“要不他无依无靠,家族,宗派,抱团儿,到现今,组织,也这劲儿,派系,人脉,地位,然后阿谀,投靠,镇压,体面,人上人,要不礼教那么有效呢,一边反它,一边还得往回捡,反正他个体感强,他独立感就差了。西方不管上帝还是思辨,它有种,莫名其妙的人的自信感,他独立感就强,人权,哎,他觉得响亮得很,所以民主那是顺理成章。中国民主?他没了欺压,或者施舍,他活什么劲呵,义气,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桃李满天下,光宗耀祖,这还都是好词儿,可就不是民主的感觉;另些人随心所欲,不走这套,也跟民主不着边儿……” “你就不着边儿,”英儿最早听我发言大为感动过,后来发现我不说则不说,真说起来就不着边际。“顾城说不管世界吧,还什么都管,其实谁也不傻,西方人权人权的,也是摆活的成分多,只不过他们愿意天真点儿罢了,要说像顾城这样较劲的,那西方东方都有那么几个,”英儿说着挥挥手中的纸片:“看看这个,这是心理测试,”英儿将纸片放在春卷馅的大盆边上,上边六个图形,是她刚画的,三个一排。头一个是个大方框,扁方形。“谁也别说谁是疯子,一会儿老乡伊来了,也让她试,老乡伊说环保,利斯环保她也环保,这世上没你环不用保。”老乡伊经常是我们的笑话,一会儿她要来一起包春卷。 “哎,老乡伊说了,利斯环保还就是替人道歉的。”我说。 “乡伊环什么保呵,她就是向利斯抱歉。”你说。 “你就一看这个,第一感觉,立刻说。”英儿先指那个扁方框。 “测魔鬼,看都是什么中国鬼。”我看过去。我说:“这东西怎么努着就朝我过来了?” 你看了下,笑道:“这不是大平正方吗?”“大平正芳”是好几年前日本首相的名字,我们都记得。 英儿顿时高兴得不得了。又往下指,下两个是什么我居然记不起来了。反正结果惊人。恰在这时乡伊来了,英儿就测她,乡伊看那个方框说:嗯,这个样子挺傻挺可爱的。 这还真是个奇怪的测试,有个图形,她画在第二排的第一个,是“大平正方”里满满地打个叉,我们怎么说的来着?乡伊说这是破罐破摔,英儿说她当初看这个就说,这是“决不说,打死也不说”,她双手攥拳,学着那个大叉在胸前也抱成一个大叉。 最惊人的是最后两个图,一个英儿画成两个相邻的句号,一个就是单独的一个。我看着说这是心心相印,雷,我经常画两个小人在一起,天涯海角。我这样一说,你就一乐:“那我就说这是嫁鸡随鸡吧。”你用一贯的无大所谓的口气说。 最后那个图让我看到了露滴。你去翻翻泡在水里醒了一夜准备粘春卷皮的面团,过来一看那个圆圆的句号说:“这个东西么,太——小了。”你一个“太”字就让你高高在上。英儿有点儿给镇住了,但仍然试着哈哈大笑,她说这个圆点儿表示性交,她流利地说这个词,还不忘斜我一眼。而那两个圆点儿,她说巧了,正是婚姻。我真是有点大吃一惊。 到了乡伊来,她答得居然十分快捷,她直视着那两个点,一气说了一串,说哎呀,这是打架、神经衰弱、失眠、是较劲,直说得英儿眼瞪起来,不明白这两个点怎么让乡伊开起了控诉会。那一个点,乡伊干巴地说:这是梗住了。你正上楼,一下没憋住,笑了出来。 乡伊刚结婚就离了婚,她说的真正是实话。待英儿揭了谜底,乡伊不免尴尬。英儿说她当初看这一个点的时候,说这很晶莹剔透,而那两个点,她说是相亲相爱。她应该不是迎合,也不是挑衅,我承认我心里波动了一下。她说那个“大平正方”是社会,而那个贯通一个大叉的图形是隐私。 这还真是个魔鬼测试,真有些点破,我们是谁,干什么来了,可怜的人呵,问吧;你的大平正方得到验证,英儿和我的小性也似乎置身在了你的微笑之下——完全无意的,一片东方的感觉。
我们进城,你去办事儿,先带我们转了三个电影院,到了这个国家我就没进过电影院,东看西看,还觉得挺气派的。“看这个!”英儿说,她翻译给我听:“和敌人睡觉。” 我们推开那个丝绒的大门,一个个座位都是空的…… ——一个女人从海滩走过来,风吹着她的头发,她在华丽的大厅里接着看海,她的丈夫,一个土耳其人,给她玫瑰花,接着把她打倒,又送给她一件新衣服…… 一个暴雨的夜里,他们划船,她忽然跳到海里,游到一个灯塔附近,那有小船驰过,她飞快地又回到岛上,拿走了她备好的东西,把结婚戒指丢到厕所里。她的丈夫失魂落魄回来,在海里的疯狂叫喊和挣扎,已让他面色呆滞、咽喉喑哑,他伤感地看她的照片,看她的一切,忽然他看见了厕所里的那枚戒指…… 那个女子坐车,好像去了很远的地方,她租了个小房子,傍晚的时候荡秋千,白天就去摘苹果,她认识了她的邻居,一个年轻人。他们说话,出去玩儿,坐大转椅,就在转椅升上去的时候,人群中出现了一个绝望的人,我认出来,正是她的丈夫。后来的音乐就不祥起来,镜头慢慢地推,那个女人唱着歌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壁橱愣了,壁橱里所有的东西都变得跟她在岛上家里的一样,她进浴室,毛巾也挂得一模一样,她快疯了,觉得自己疯了,她打开一个一个衣橱,发现都变得一模一样。她坐到楼板上,慢慢地向楼梯口接近,一个温柔的大手开始抚摸她的头发,另只手却拿着枪,恐怖的眼泪在那个女人脸上流着,她的丈夫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只是喃喃念着她的名字…… 忽然门铃响了,那个男人机警地闪到门口,举着手枪,那个女人把门打开一条缝,强作欢颜地说:没事儿,没事儿,怎么了?没事儿。门关上了。她丈夫的手枪刚刚放下来一点儿,门忽然又跳动地开了,那个年轻人早觉有异,便跳进来把他打倒在地。但是她的丈夫是疯狂而强悍的,他们扭做一团,最后那个年轻人被打晕过去了。她丈夫站起来的时候,看见他的妻子手上拿着他的手枪,对着他,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相信这是真的,他走过去,走过去,那个女人满脸泪水,枪响了,一声,一声,我的手腕被英儿紧紧捉住,我偏头看她,只见一个手枪也对着我,是她的手比划出来的;一声,一声,扑通,她的丈夫跌到地上去了,眼睛睁得大大的…… 当然最后结局是完满的——那个被打晕的年轻人,和善地又站起来,安慰那个缩成一团衣衫破碎哭泣的女子。 重又看见奥克兰大街的时候,看走过的人群像走在镜子里一样光滑,我和英儿都觉得电影很好,竟然不用听话就看懂了。 英儿狠狠地继续抓住我的手臂说:“魔鬼吧你!” “怎么啦?” “让魔鬼取你的灵魂;不对,是还回来。” “又说浮士德呵?” “浮士德,不是德吧你,我是说……”她手松开些,向一边看:“你要是浮士德,雷就是海伦,我就得是……”英儿又进她的玄想了。 “那不行,你妈肯定不同意。” 英儿嘟囔:“这样的丈夫,其实挺招喜欢的,那个妻子应该是雷,我不喜欢那个年轻人。” “你是喜欢那个大客厅吧?” “算了吧,”英儿声音真的有点哀怨:“跟着你客厅也没有,丈夫也没有,就剩个‘和敌人睡觉’了。” 我赞赏她的机敏,却没笑出来,只好说:“唉,真是,第一次看电影看这么一个,……” 说着你就过来了,问电影好看吗?英儿说:“这个电影讲的是一个女子和两个男人的故事。”边说边看着我乐。 你说去餐饮一下吧,英儿说去咖啡店,然后接着说电影,说把那个神经病用手枪给打死了。 我说上帝对那个人太不好了,让人家来世上一回,就扮这么个角。 英儿说:“明白了吧?” “明白什么?” “明白你到世上来干什么的。” 我说:“想到这儿真沮丧。” 我们就这么坐到个地道的小咖啡店里,店员看去中国面孔,却用英文招呼我们。你也用英文和英儿点了茶点。 英儿说想到这儿,就全放松了,沮丧什么?顾城他老想呀想呀,越想越不通达,跟老外似的,可就他不说外文。 “唉,不是注定了吗?不来世上也罢,来就这个样儿。哪像你旗人——”我看看英儿的耳垂。 你说:你们真逗,老在终极上搅和,我不管起始也不管终结,我只在乎这个过程。然后你视野很宽地看着我和英儿,一瞬间我们就被你看服了。 “什么旗的?”忽然一个地道的北京口音冒出来,一看正是那个说英文的年轻中国店员。“真的,我也是满人。”他热切地冲着英儿说。英儿嘴快一下也愣那儿了。看英儿没话,我乐了,说:“五星红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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