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儿
(记梦)
手指在钢琴上走着,我才知道这一切多无聊。有人做出别别的要唱歌的样子来,周末的聚会、应筹和廉价的旅行。胖手在钢琴上走着,整个大厅里都是假装坐着的人和站着的人。另外一个房间,摆着石榴,我去找葡萄。在梦里我继续令人恶心地做着这些事。在厅室之间的台阶上,上来或者下去。这儿可以休息一会,坐一会儿可以等晚饭。在晚饭之前,大家要说话拿一个破杯子,也不累。
这就是梦。在梦里这种生活又来了,真他妈的。
老杜拿一个盘子,在我身边坐下了,胡子上都是芥茉。我忽然想起一些事来:啊,老杜子啊,有一些钱我托你转给英儿的,你还没有给她吧?我还给他台阶下:很快就闹革命了,也是。我说到这儿忽然一恶心,就站起来把诗集收了,走出去。
我觉得那些肥油把脑后的空隙都堵住了。
有人在走廊里解释说:“不能考贝,不能考贝。谁谁谁画画就没考贝过一张。”——他现在就考贝,画一张大的,又画一张小的放在一起,这是他的想法。走廊里放着的就是这个有想法的人画的画。我转到取衣柜台边上,又有人跟我打招呼,我像小时候一样,赌气没理,就推门出去了,碰到另外一个人,倒莫名其妙地客气了一下,也不认识。
一个人到街上去,整个街道是外国式的,清静得很。我不知道怎么就黑黢黢地向前走,空气中略有凉意。忽然有人迎面上来,我看他胖胖的样子戴眼镜就知道不是强人。这年头尽碰上台湾人。他穿着薄料子西装,在关了门的电影院门口乱转。
他跟我说:你是麦小姐吗?
我说:见鬼。
他问:你见过麦小姐吗?
他根本不太会说话。我说:我不认识,对不起。
他说:那你知道她家地址吗?
我说:不认识她怎么知道她家地址!
他又尴尬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甩下他便走。他忽然又追上来:那你没见她到这来过吗?
我说:见鬼,我不认识她。
我走出去一小段路,忽然这后边的电影院明亮起来,有火焰燃烧。我回过头,整个大街都闪闪的亮起来。
那个人也往回跑。他说:在那边,在那边。
他离开我的时候好像就知道这个事。他说:在那边,麦小姐走了。都是因为你。他还回过头冲我嚷。
我心里也莫名其妙,往回走了几步。看见有一个洋娃娃碎了脑袋,和一个小胳膊在火光中间,在离电影院台阶几步的地方闪耀着。
售票厅里还有人,而电影院正在起火。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说是从电影里烧出来的。那个胖子又喊起来了,喊得怯。他说:没有办法了,不能不扔石头了,不能不扔石头了。他就从地上检起石头扔。我竟然也混蛋地跟他一起扔。扔两块他又跑了:哎呀,看不得了,看不得了。他看见了那个娃娃,塑料的,半个头扔在台阶上。然后他捂着他的眼镜,一气跑走了。
这就是我的梦。
其实我过的这段日子,跟这梦也差不多,虽然没这么恶心,也够呛。
我不愿意把话说出来,真的。
我在蛋糕、音乐和人中间转来转去的时候,真他妈浑身难受,出来就像生了一场病一样,肚子吃饱了,人却瘦了好多。为此可以莫名其妙地拿支票和数钱。扮演了个人物,混在一起的都是人物,乱哄哄,谁也不孤单。
我在汽车里对你说:这儿什么也没有,其实就是那么一点钱。
我怎么说的我忘了,反正惹了你,你又不高兴了,好象我是在抱怨。为生活,人要承担一些事,这我知道。可是这个事不对,对所有人都对的事,对于我不对。
你当然可以说:你想饿死吗?或者说:你要那么多东西还不该做点事?
我也可以反驳说:他们都饿死了?他们是指岛上的人。我还例举了两个名字。这都是废话。
后来你跟我说:你说得对,是这么回事。
这种漂着浮油的生活让人恶心。布尔乔亚的,他们有灯光,钢琴,聚会,一大堆,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在客厅里没有消化好的东西,香水和指甲油,就是这些东西。
我跟他们在一起做了那么多事,在梦里还要继续做。因为有认识的人,在打汽枪的时候我要把柜子收好,要把里边铺上毛巾,让子弹落下来都落在白毛巾里。我不想让他用我的汽枪。其实这都是我自己的想法。
礼物
(记梦和故事)
我想给她 (一)
英儿好像握着拳头,眼睛直瞪瞪地看着我。我那么了解她,就像她了解我像一块石头一样。不知道怎么,坐在桌子边上,圆桌有桌布。你又说起工厂里作检查的事,说了好多,大家都乐呵呵的。我说英儿也写检查。这也是英儿的心病。英儿也知道怎么写检查。我拿脚去碰碰她,才发现椅子是空的,没人,骤然,我心里像收起一场大雪。 英儿没有了,这是刚想起来的事,想起来梦就醒了一层。
网里边有鱼了,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怎么那么远呢?
到家就已经累了,说了会儿房子的事,你就睡了。英儿在另外一间房子里,带走廊、带厨房。我跟她很认真地说将来的事,她紧紧地抱着我。我说我们结婚的事。那时候心又悲哀又安静。妈妈也知道这个事了,她说就是不能离开你。我跟她说话,那么安静又那么怜惜,我想给她一个礼物,就拿一个话筒到远处去录音。到客厅去录音。那有很多人唱歌,不知道是不是在电视里。我录录高音,又录录低音,那是些苏联人,嘴巴变化着在唱歌。我觉得他们都很可怜,平常、努力而不好看,他们唱歌的时候,肩膀一耸一耸地跳舞。我怕离开英儿太久,很快又拿着话筒回去了。因为是中午,人都在休息,我不能大声说话,我轻轻哈气,那话筒就动起来,这就是我给她的礼物。 英儿好像也很累了,走了很远的路。天哪,有人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真好极了。这个时候,我知道我谁也不恨,一点都不恨。那是我小时候经常拖地拖过的走廊。英儿的床靠着门,门开着。我爱呀,雷,爱你,除此别无它是。 有一句话清清楚楚地放在那儿,可是就忘了。
前 世 (二)
我知道你们都骗人,你们是有道理的,永远有道理。你们骗人,你们怕死又怕活,你们怕真的,真的让你们难受。人真丑啊,就这句话说得对,到真的时候就看出来了。一个也不错。现在是一点也不坏,都是为了让着你们才跟你们说的。为了显得你们好,你们对,你们要的那点东西,要吧。你们什么都可以卖掉。 “这是什么酒?”他拿那个瓶子,看上边的字。我说这个酒我不想送人了。他还在看上边的字。有好几瓶酒,都是白的。 “这个酒我不想送了。” 过了一会儿我指着镜子说:上边印有凤凰村的字样,好像是湖北。我指着凤凰村说英儿死在这个地方。 “怎么死的?” “不知道。”她去那儿玩,后来就死了。 “好像是她去那儿玩,早上坐车去了好几个地方,后来就死了。死在旅馆里。” “她可能知道了。” “因为什么事?” “不知道。” “我也是刚知道。后来她哥就去了那个地儿。”我好像看见了早上的公路边上挂着的广告。路边总有打铁的地方,也有细细碎碎的广告。通向山林的公路。 “我认识的那个人是后来去找她哥聊天,才知道的。” “你怎么什么也不知道呢?”这么说我该去那儿了,我现在就去。
凤凰村字是红色的,在镜子上。我从牙里抠出好多东西,竟有很长的铁丝和铁片。怪不得我牙一直难受呢,我拿给妈妈看,天刚亮,足足有一晚上我牙不舒服,不光是我牙里补了铅。 她说这事你不该告诉她,她该说了,以后我什么也不告诉你。你的儿女是你的儿女,我的儿女是我的儿女。我说不会的。我知道还在说昨天晚上的事。
看 戏 (三)
她什么时候去的?比我早两个月,也就是说她早就准备了,我跟在后面。我这么想不说话。“我知道。”我又说了一遍。天摸对了她的脉络。 “拖鞋,当然我们不能这么傻了。”伊凡从嘴上拿下烟袋来,这么说。“我不能把你送走,你没必要这样,问题很简单,我家里有一双拖鞋,是伊凡若芙娜的。你把钱给我,我把拖鞋给你,就这么简单。”他把烟袋从嘴上拿下来,往里装烟末。 我回家的时候就照实说了。 “钱没有了,丢了。我不能走了。伊凡家有一个黑美人,是他最好的女朋友,所以不能住。”我拿拖鞋给父亲看,好像是真的。父亲二话不说,就把我放在地上,从那双拖鞋中拿起一只来打我。说:你以为我能信你的话吗?你这个小贼。 这事就这样,我在父亲的家里又住下来了,而且长大,长到现在。一直到我真正离开家为止。
一个哆哆嗦嗦的人站在剧场门口,叫他让开,他就让开了。我和她往前走,我好像也该这么做。把他的眼镜丢在地上,或者仅仅是没有收起来,让他来要。我坐到前排去了。是橡木剧场。他会在散会时抢东西。我坐到前排去,挨着英儿,后边是我们家人。 “十年之内,你最好的作品要出来。”后边说。 英儿又在那儿不以为然,十年?十多年以后吧?英儿好像这样说。我又犯傻,鼓着气说:刚出了一本。她说十年以后。我说:刚出了三本。接着我说:一百本也没用。我知道。英儿在那儿笑,我在幽暗中掐她。她的头歪向一边,她还笑,因为她痒。 我知道我该有结果了,但是没有。她说:你不是要把我弄到土里去吗?我摸摸她的手,想不起以前的事了,我喜欢她,她的手瘦瘦的。
半 夜 (四)
醒在夜里,半明半暗,我的嘴是干的。不明白我遇见的事,只知道要把它记下来就行了。不明白怎么遇见的。和她告别的时候,雨已经很大了,世界下得白茫茫的。 有人在屋里看书,都是借来的。有人看我的书。我说在这儿我有什么书啊?我说在这儿我的书永远追不上我。说着我就出去了,她把门关了。 我走的时候想亲她一下,想着会被人家看见,我就出去了。走出去一步,就撞在电线杆子上。电线杆子倒了,风真大,岛上的风真大,我发现我什么也看不见。风真大,到处白茫茫的。闪电的光芒,让雨亮起来。电线杆子倒了,电线摊在地上,我往后退。我知道危险,就又回到屋子里。还是她开的门,她好像已经睡了,穿着浴衣,在大房间的架子床上。我们一起看这场大雨。 有人向我要钥匙,说是到隔壁的房间上厕所,我给他了。 他甚至也出去敲了门。一个人太怪了,我说如果伸出头来,里边就伸出头来。已经来不及了,那个人被门压住脚以后就跌在地上。在脚趾损坏的地方有方盒子,流出的血变成了樱桃。这么怪的事,只是书上有。我低下眼睛去不做声了。书上是这样写的。 她在我后边说:“怎么办呢?” 还是有人拿着钥匙上厕所去。这时候有六分之一的意大利人。都是异邦人,我也是。
故 事 (五)
“下一辈子,我的鼻子是这样的。”她手指挨着鼻子,往上一挑,“我是一个英国女孩,在果园里长大。果园里雾蒙蒙的,我穿长裙坐在那儿梳头。梳啊,梳啊。看树上长果子,又长胡子,越长越长,我就知道该回家了。吃晚饭,我把刀叉摆好。又呆了一会儿,就知道他快来了。” “谁呀?” 英儿把手轻轻一摆。 “我就在壁炉里灌上水,把烟囱里也灌上水,然后就坐在那儿等他。过了一会儿听见咕噜咕噜咕噜的声音,原来是他在喝水,他来了。他从烟囱里来的,可烟囱里灌满了水,他就咕噜咕噜地出现了。我呀,我一看见他就知道他是个中国人。为什么呢?” 英儿远远地看了我一眼,笑了,“因为他是灶王爷。”
手 指 (六)
睁开眼就算醒了。我看见洗澡间的门没关,灯也没关,还恍恍惚惚地看见,门边伸出一个指尖。必是在做梦。我一晃,睁睁眼,那手指还在。 我知道我没醒,再晃晃头,果然没了。再看,我爬起来,那手指又多伸出来一点。
我站起来到洗澡间去,所有灯都亮着,地板上有淡淡的影子,什么都没有。澡盆上有水锈。衣服架子叠在一起,门后边放着去污粉,暖气是新的。淡淡的热气让灰尘飘动。 走廊的灯也亮着,铜把手上刷了绿漆。 我回到原来的床上,一点一点陷下去,我又看见了那个手指,还在那儿呢。第二个指节都看清了。看一次,它就伸出来一点。 我把手伸过去,还在。我用手轻轻握住那个微凉的手指,还在。我一下就知道她是谁了。那个指甲弯过来,在我手心柔软地挖了一下。
又一个故事 (七)
“有一天——,电话铃响了,是我打给你的。说我要结婚,地毯都铺好了,请你参加我的婚礼。”英儿还是那样神秘兮兮地摆着手,“你什么也没说,就问了一句:地毯是什么颜色的?我说是红色的。你就放下电话,拿起一把大斧子,又拿了一个瓶,里边装了一把跳蚤。斧子是砍木柴用的,当然,也可以砍姑娘家。然后,你就到我这儿来了。 “我还在烤蛋糕呢,你把跳蚤就丢在地毯上。满地毯都是红色的跳蚤,好像地毯活了,所有人都开始跳,跟跳蚤一起跳。咬得跳啊,跳啊,跳啊跳不动了,就都趴在地上。 “这时候你才拿着大斧子,走进来问:跳够了吗?”
在小酒吧 (八)
她已经上楼去问了,我还在楼下乱找,找刀。那些东西扔在门口一大堆的垃圾里,下雨,水淋过,都有点微微的锈了。等我找好的时候,忽然又担心起来,怕你上去得太早,告诉了什么,或打了电话。我一直上到楼顶,发现没人,就又下来。一扇半开的门。我在对面看见的,果然里面有认识的人,在刷房子。他感觉到有人,就往外看。那是个厨房式的半遮的小门。我把东西放好就抬起身来,就跟他打招呼。他说主人下午,晚上才回来呢。这样我们就要到酒吧去,我和他一起,都无所谓了,他渐渐变成了女的。我们一起和好多人说话,坐在环形的木座位上。 她又来了。“她是我们最好的翻译,棒极了,邓肯介绍的。” 我知道,我见过她,在火车上碰到她,眼睛不大,可是人挺好的。她说:你呀,你呀。她跟杨打招呼,好像没看见我。但是接着说:啊,你呀。她就把我的手放到她背后去了。她跟杨说话的时候,一直握着我的手。后来出了酒吧,我们又一直一起走。我不太喜欢她,她有点直截了当说别人的事,说他们两个人闹不好,我说我也快了。我就说我的事。她说:你不是发昏了吗?她抬起眼睛来看我。我说不是发昏,就是这样。 我们沿着街走,快到家了,看窗子是红的,写着一百美元,她就说起妓院的事。她说她们一定放荡得很,我不知道怎么说,我说:我没有去过那种地方。她说应该去去,一定很有意思。我说怎么?她说:一定很放荡的。我说就是有很多技术也没什么,我好像在和她说一个事,那么傻。 “光有技术,没有气氛怎么办呢?”这样说就已经回到了屋子。 我轻轻抚摸她,从衣纹上,忽然想起结婚的事。
散步
(在柏林)
醒了地上堆着字画,一直堆到门边上去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醒和梦着对我都不合适,我知道我不仅是跟醒着的事不合适,跟睡着的事也不合适。梦里没有英儿。没有她淡红的衣服和影子。梦做了一半就醒了。梦里有老鱼坐在那儿抽烟,还在那儿说他的话,好像对我有点客气,我就坐下翻书,后来他说了句挤兑我的话。我说你又来了。于是中间的事就好像没有了。是北京的平房,院中间有水管子,好像是蝌蚪的娘家。有一个人跟蝌蚪一模一样,当然不是蝌蚪。说是蝌蚪的妹妹,在厨房做饭。过了好久蝌蚪才来,据说她已经疯过了,所以特别胖,有点不认识她。我想这一定是蝌蚪。
很多人要去做什么事,我不去。我找个借口,我说我要留下来写点儿东西。实际上却不是,是在院子里帮主人灌水,看水开了没有,壶坐在火上。火上坐着水呢。觉得是北京话,就是这么一个四合院儿,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就想起英儿地道的北京话来,刷碗。大院里的小孩都说洗,她说“刷”。英儿对大院历来有一个心病,她坚持不到大院里去,觉得那是另一个地方,说另一种话。她有个女同学,住在总部大院,让她去,她也不去。“你们原来都是子弟啊。”她到新西兰才恍然大悟。她还是到大院里去了。
坐在杨俊家喝水。一粒粒水里的气在发亮,我喝了三杯水,看地球仪。它放在下午的光亮里,新西兰和德国我都走过去用手点了一点。离得最远的地方,在这个地球上,没法再远了,就像苹果的柄和它的花蒂,没法离得再远了;真不能想,照着我们的太阳,下午的太阳,在那边快要升起来了。杨俊帮我想了想,她说那边四点,那个岛天还没亮。那个小小的岛,在地球仪上几乎看不见,却藏着制我死命的人儿。
你收到信了,挺高兴的,胖子画画,画他和艾玛。刚才我也梦见胖子,我从那个院儿里出来,直接到小剧场去,好像要看下一场电影。我先去了,胖子坐在门口的一根栏杆上,不是像照片上那么嘻笑的样子,眼睛有点大,头发有点长。他跟我问妈咪,他说英文。这句我听得懂,我说:妈咪待会来。他说:噢。也不知道懂了没有。他又跟我学中文。他说:待。我说:对,待会儿。
我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醒了,地上有字画,还要盖上章。还在做事呢,最后的一些事。一件,两件,三件,在黑夜里,我真盖得有点厌烦,想着梦还没有做完,事也还没有做完。想着那个事。
现在我是黑夜了,晚上起来我看外边黄蒙蒙的月亮,太阳到那边去了,那边的太阳照着海和群岛,照着我想的人和你想的人。
又看见那张画了,我们的岛,它周围蓝蓝的海水,岛上的苹果树,李子、非洲莎正在结果。绿蔓延着墙侵袭上来,带着昨夜的露水,这时候都被太阳照着。雷,太阳每天照着我们空无一人的房子,照着我们门前荒草丛生的台阶,没有人了。我不知道痛苦在这日夜中会变成什么。但它确实黑黑的含着死亡,它不断不断不断不断地长,长着我不知道的奇思异想。有些颜色直接变成果实,有些淡淡的像烟一样升起。它又开始长了。在烟里边,有我们过去的日子,有我们走路的日子,有我们摘果树的日子,有我们洗衣服,晾被单的日子,有英儿的手,也有你的手,有你们在阳光下收被单的篮子。
那张画的颜色在伤害我。玻璃一样的蓝颜色,和土红的颜色都在伤害我。那是我的家,我的生命所在,我爱的地方。
沿着傍晚的小路走回家去,暮色阴凉,从硕大的蕨类植物和棕榈下渗透出的夜晚慢慢升起,天光回暗,云色清朗。我和英儿一起散漫地走着,挨近林间的凉气,满天的星星,慢慢出现,在我们回家的时候它们已经骤然秘密地亮起来了。这是南极的星空,那么密集。
它们像麦穗和谷粒一样,带着细细的光芒耀眼而银亮,有时候在大气中闪烁浮动,大气也在起伏如同海水,我们曾安静地生活在海底。那个被安静夜色包围的小岛,光照亮了它,好像它就在我的手掌里。我好像越来离它越远。我看不得任何和它相像的地方。
雷啊,吃饭的时候,我说这是一步死棋。车马炮都走死了,一下就将死了,一步都走不了,只能拱卒,只有两步棋。我一直恐惧的事,不过如此。
雷,你说得对,这对于你并不重要,对于你重要的是胖子。也许你还不太相信要过另外一种生活,一个月亮下的玩笑,可也看不到别的出路。就像昨天在汽车里说的那样,长江后浪推前浪,胖子推着我见阎王。事就是这样,英儿是一把剑,一个刺,也是一个理由。说到根本上,我是一无所有,我什么也没有。你推出道理,你说不能这样生活。我说:要生活干什么?这就是无话可说的地方,我也没办法继续这个生活了。
我们从铁桥上下来,离开大路,在荒地上走,杨俊在桥上向我们招手。
那些铁轨在荒草中间,草和小树长得茂盛极了。在接近树林的地方,还有一道一道的铁轨,铁轨中间长了白桦、橡树、野梨和丁香。这是一个荒弃了的地方,到处都是残垣断壁,都是空了的窗子,塌了的水井,活着的树,没有人来。我们绕过那些紫丁香,躲开野玫瑰的刺,活着的城看不见了。就是偶尔远远的在废圩中晃动的人影,我也会对你说:绕过开他。你好像不情愿的样子。雷,你喜欢人,我不喜欢人。从我十七岁开始就不喜欢他们,人没意思。
我关掉电视的时候,也说没意思,都是些傻子,其实是我自己没意思。你说:一个没意思的人看什么都没意思。
在那片荒草中间,荒了的树林倒合我心意。我拿起铁轨下的石头扔着,打半天也打不中一棵树。我跑不了多快,也扔不了多远。只要走下那几个台阶就又是人了,就有街和汽车,就不是我的梦了。人的秉性并不是生活造成的。从最小的时候起,我就喜欢坐在荒草中间编席子,弄一点树叶,捣烂它,有一种秘密的感觉。把小石子排好,有时甚至吃掉一两个。我喜欢有人跟我在一起,做这个游戏,一个人,两个人,不回家的人;我喜欢天不黑,把游戏一直做下去。这都是不可能的。
我们在荒弃的石子的铁路上走着,下午温热,雷雨未来。在地球的另一边,我不愿这么想,黎明前的英儿还没有醒呢。她的头发散开,她还没有醒来,她交叠的肢体让我的心中发冷,梦见蛇在心上也不会那样发冷。这是使我活着的东西。
雷,你昨天还在跟我说事情,一说到钱你又生气了。你是要继续生活的,这点我哑口无言,可你也要知道,有的事情多么锋利。好在我现在根本没有发疯的权力,也没有死的权力,我必须躲开活着的铁轨。那些光亮的轨道,我只能走在锈了的铁路中间,荒草,白桦树和橡树中间,只能沿着这条锈了的,死了的铁路往回走。
我没有希望。梦里没有,醒了也没有,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想想月亮,想想太阳,想想这个不大的地球仪上画的东西。我被注定了,就像被那个穿着地球仪使它转动的那个钉子,转吧。据说地球是在转的,一直到把我转回去为止。
这段路,我们一起走,雷。可我也知道你的心在远处。实际上,我的耐心也快消失了,为什么还要走呢?
但愿我能睡着,下一个梦有英儿。
夜鸟儿
夜鸟沉沉地飞着,再也没有家了,再也没有小小灯样的眼睛看你。它什么也碰不到。什么都在无声地过去,还没有掉在蓝色的天空里。天已经很暗了,还可以再暗下去。 从南方飞来就在大屋子里坐着,或者摆一点粥,或者想一想家。人太近了不好,远了快没有了又想回来。好像有一只手握着你、你的心和泪水。老是要哭又没有哭。其实这样挺好的。知道自己活着,还爱,还会把一张张白纸裁好,把灯关上。 好多人走了,又好像是一个。他们说过一点话,拨了一个电话号码。他们说:来吧,把那扇深色的门推开。这是最后的一个夏天,最后一个放花的日子。你把茶拿在手里,你准备好。到这里来吧。这是一条干净的路,有野菊花黄色的影子,有长长的树枝,一条条垂到路上。蓬松的篱笆墙,还有那些做小女孩时穿过的红袜子,跑来跑去。现在是早晨,墙和白房子上边都有画,都挂着红色的锅和铁铲,都画在一个窗户里,也画在外边,你坐在长廊的最远处,一把小木椅上。 这房子在画里,有烟也有云。过去的日子就像煎鸡蛋一样,有白有黄,还有青椒丝。最主要的是那些忙碌的手,上上下下,还有一醒就听见的,让人安心的声音。你坐在草上,或者向学校走去的时候,这声音都会告诉你母亲等你回来的时间。 走过或者站一站,日子就是这样。台阶上,树叶纷纷落着,无穷地落着。你一次次哭,停住。手在手绢上,把手绢叠好,用哭过的眼睛好好地看一看前边。 前边,你看,前边是没有的。 你再看,前边有一块棕色的地,上边有白石头。它们东倒西斜地露出来。谁也不知道下边是什么。也许轻轻铲一下,就能搬走。也许是一座小石山。在土走掉的时候,它就白晃晃地露出来,龇着发疯的牙齿,鸟儿在它的眼睛里飞来飞去。雨后大群大群的鸟儿,从它的眼窝里飞出,在海滩上啄一个碎了的贝壳,时间很多,鸟儿可以把碎了的贝壳一点点吃干净。
还在屋子里坐着,那个花,那个夜里沉沉飞过的鸟儿还在路上飞着。在最后的影子里,你忽然想哭,她们就都来了。 “到这儿来。”她们说,她清楚地告诉你:“你自由了,你本来就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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