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
在柏林 一
沿着大道走下去,是安静的住宅区,湖水和白桦树。鳞状的瓦,在树林间若隐若现,气势轩昂的圆柱,支持着那些楼台。偶尔能看见一二个晒太阳的人,但更多的时候,园林寂静。只有狗在铁栅那边,呜呜地低吠着。上次看见还是星星点点的迎春花,这时候都明亮灿然地开了,一枝一片,让人心动。 哪儿都有迎春花,在我们山里、岛上,在北京。 七三年我在济南等车,觉得空气忽然变暖了,心里不安起来。从千佛山下来,我就看见了那一丛丛好像喷溅出来的迎春花。那么干燥温和的土地,路那边有水汩汩地流着。那时候我刚开始学画。在山上,并没有看见佛像。庙都开着,只有一个没有门的小院子长满荒草,石头垒的墙,院子中间有一个锈坏了的摇柄,那是一口井深不可测。 我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看远处。我什么都没有画,那一天,只是想我要有一个家,在山上,有石头的墙,有一百个台阶,远离村镇,没有人的影子投到我的地上。我要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筑我的墙、我的城垛和炮台、我曲折阴暗的甬道。每个狭小的射孔都可以看见山下的丛林、河水、渡船、赶集回来的人群。没有人能够走进这个城堡。 在城堡的后边是丛林,山坡上落满叶子,暗红的房子,挂着垂帘。让墙在这里变得流畅起来,沿山坡曲折而上,一直伸向山顶的塔楼。 那有一个风标,一口钟,几只黑色的鸟飞来飞去。我看着春气蒙蒙的大地,没有画画。
雷,你在干嘛呢?我开始学画,你在上海上中学,十五岁了。英儿在北京的城根小学当她的班长,批判孔老二。 一块方砖一块方砖地延伸下去,我在想英儿放学的情形。她当班长才累呢,那会儿她正格得很,老觉得男孩在瞎闹。
就这么走,过了白桦林就可以看见桥了。那个半人半狮的女人,被雕成夫人的形像。面容肃穆,乳房浑圆,却长着粗大的爪子,熏得暗黑。你觉得不可忍受。它是好几块石头做成的,有灰泥的接缝,那么肃穆的女人长着尾巴盘环过来趴在桥头。 远处的水映着房子,红红白白,有暗蓝的尖顶。要是过去我会喜欢起来,想修这样一个城堡或拱门,现在心却淡淡的。看看吧,都可以看看。有钱,这就是说有好多钱。 雷,你说的好呢:“水波在船坞里晃动。”雷,你说的好呢。我知道你喜欢那个,连船坞都带着花边,里边是水,晃着波纹。 我们在北京一起看过画报,和晓南一起。还有英儿。看那白栅栏后边,一片片樱花遮蔽着精致的别墅,一条山溪,经过磨坊和原木筑成的小屋,一道长长的回廊,一片从教堂的小窗子里看出去的淡色田野,所有木器都垂着铜环。 “我要这个,”晓南说,“我们在这儿吃早饭。你们住那边,那都给你们。英儿可以在这儿早上摘花。”
“英儿不喜欢这样的房子。”沉重坚实的古典建筑。她喜欢山坡上那些精巧有致的现代别墅,不要大石头和突兀的东西,只要干净的小窗帘。从玻格家回来时,她拉着我的手指给我看,说她喜欢那样的房子。我说咱们盖吧。她说不要盖,要现在就有。我笑她,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她轻轻地在我耳边说:我嫁人。 她落在后边的时候,还嘟嘟嚷嚷地说着:海男还让我在新西兰帮她找个牧场主呢。 “不就是地主婆吗?新西兰牧场主、农夫,说了半天都是故事里的词。”
蚂蚁 二
又梦见那个岛了。在超级市场里我对人说,它就在大海对面。 她在拿面包的时候,我说它的好处。它的海岸是平坦的,有一片林子,还有条小河从林子里出来。我像鲁宾逊上岸的时候一样,把那些东西放成一圈,包和木棍,我好像要住到树上。我说这是我的房子,我在那挖过洞,你笑了,挖过煤。你说你什么也没有挖出来。因为要离开,我就尽数地说那里的好处,我说每一个人离开的时候,就像音符掉下来。 我问你:我睡了多久?我要知道在多长时间里做梦可以做一个山洞。 阳光照在淡棕色的土上,蚂蚁在那儿忙着,穿过柳絮纷飞的影子,它们不会被那些影子弄得惊慌起来。隔着路可以看见蚂蚁,这可真是稀有的事情。一看见蚂蚁就想起好多事情。小时候的、和英儿在一起的。 我看那些蚂蚁爬上圆石头,在屋檐下等着。这上午的阳光多么好啊。英儿回来了,提着一口袋东西。她看见我坐在石头上等她,这是很少有的一次。蚂蚁成群结队地忙着,它们好像只有一种心情,永远是那么振奋敏捷的样子。可我真像是容器一样,从早到晚,有不同的心情放在里面,有时候那么恶劣,有时候又欣喜,又饱满。 太阳照在淡棕色的土上,蚂蚁在那儿奔走。它们掀动叶子像掀起一只木船,它们成群结队爬向绿叶子下黄昏的影子。 一个小径上走过的人对你说;下午好。你对他说:下午好。一只鸟儿在天上“嘎——”地叫了。那些疲倦的花,依旧保持着整洁的样子,使我想起卖干花的妇人,散集的时候,有时候会过来送给我们一包干了的花瓣。 我忙乎乎的日子,楼里那么多窗子依旧能听见你的声音,在楼上说话。再也听不见她们和英儿说话了。英儿的声音略略高起来,她总是有点着急,所以尖。 后来的梦就很乱,但开始还是看见了她。她好像混在好多客人中,然后就没有了。你也没有了,我看见乡伊在那儿,穿那些蚂蚁咬过的树叶。接着这个梦又连到另一个梦里去了。 我在车站上走,好像要找她,也好像是要找一辆汽车,是北京的。但是就是没有要找的那一路车。有一个车用篆字写着它的号码。我轻声笑着:可以呀,现在认了。然后就往回走,过了景山,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岛上咱们住的房子里。 家里依旧是那样,有木头,有建筑材料,甚至还要乱一些。我坐下来准备吃饭。这里像是岛上的房子,又像是我过去做木匠的地方,放着好些木头。坐在案子上扫了扫刨花,准备吃饭,这时候来人了,说要找英儿。 我跳起来,一下就忘了英儿已经没有了。走到房子后边找英儿,沿着房子前边绕过去。英儿在一个挖得很深的地基的基础里,往那个沟里浇水,不太高兴的样子。我好像记得还跟英儿有什么芥蒂。 我跟英儿说话,像对一个单位里的人说话一样。我说:英儿,这可不是我找你,上边有人来找你。 上边来的人没有跟我在屋子边上走。他沿着那个挖得很深的沟,走到那个基础那儿,找英儿。英儿依旧浇水,不说话,我慢慢地退下来,沿着房子,那人也往回走。 我说:你找她有什么事啊? 他说:没什么急事。 我心里怒气忽然起来了:没什么事你找她,我饭还没吃呢。 我跟他开始找英儿。这时候他已经绕到了咱们屋子朝东的方向,我也走到了那个朝东的门口。但是他在下边,很深的地方。他的嘴动了动,像要回嘴。 我问:你说什么? 我已经把几块小砖拿到手里,三块石头。他继续嘟嚷着,在下边。我就把一块儿砖,一块儿小砖丢下去了。他躲到大石台下面,但不能够全部躲起来,他变成了个绿色的琉璃磁像。我毫不留情地拿石头打他。在我第三块石头丢下去的时候,它碎了一块。后来我又拿了几块石头打它,我走下去的时候,它已经碎了,变成了一块砖,很奇怪。我把这块砖砸成八块,装在怀里。 这个梦里什么也没有,醒了,嘴里有点苦味,还是在德国的黑夜里,特利尔这个充满水声的山谷,这个转动了好多年的磨坊,现在不再转了。我想起刚刚弹过琴,那不祥的键声,危险的高音,我想着。 但是我的思想又快回到刚才的房子上面了。雷,那个房子。
你要赶走我 三
我浑身累得麻酥酥的,但还是被英儿揪醒过来。 “你要赶走我。”她说。我还没太清醒,想抱住她,但她的小胳膊好像都变成了骨头,身体像鱼一样,在睡衣里扭来扭去。 “怎么了?”我的胸被撞了两下子,终于被硌醒了。 “你要赶走我。”她继续说,“刚才你说的。” “什么?”我问她,“我说什么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你的脸就沉了,说:‘你走吧!’那么狠。” “我什么时候说了?” “你就说了,一句话,我就慌了,想找谁租房子去。我出去还带着胖子,还想怎么把胖子安排到哪儿去,得有一个小床。” “你做梦吧?” “反正你说了,就是你说的,你就是那样。你要赶走我,脸沉沉的,真无情。” 她被这个感觉慑住了,到吃晚饭的时候,还在饭桌上说这个事呢。 “我带着胖子,往前走,好像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不是要走吗?” “那也不能让你赶走我,那么狠。” 晚上,灯柔和地亮着,我给她读契诃夫的《爱情集》,是她从北京带来的: “‘你从柏加辽甫卡来的吧;对不?’他厉声问乡下人。 “‘对了,从柏加辽甫卡来。’ “为了消磨时间,叶尔古若夫开始想到柏加辽甫卡,那是个大村子,座落在一个深深的峡谷里,因此要是在月夜,人坐着车,顺着大路走,往下看那黑暗的峡谷,再抬头看天空,人就会觉得月亮仿佛挂在一个没底的深渊的上空。这是世界的尽头似的。下坡路很陡,又弯曲,而且窄,要是为了什么流行病,或替人种痘,坐着车上柏加辽甫卡去,人得一路上提高喉咙喊叫,或吹口哨才成,因为要是有车子迎面走来,那就别想过去了……” 她起身抱住我,缠绕着,看我的眼睛:“你好一点吧,你总让我心里害怕。你会赶走我吗?” 我笑了,摇摇头,把书放到一边。 “我不能让你赶走我。”她恨得不得了,说。
叶公主 四
临走的时候,我忙极了,几乎顾不得跟英儿说话。我把土从房子后边挖出来,挖出一小块平地,准备将来盖厨房,上边还要盖两个小卧室给你和英儿。 我把挖下来的土,通过平台的滑槽倾倒下去,堆在房子前边。又筑起一道墙,用墙挡住那些土。这也是我们城台的一部分。我甚至在树影下固执地挖出一个坑来,把一个旧澡盆放在里边,澡盆边缘垒上好看的石块。这是一个池塘,可以养鱼,我在那儿构想。 英儿不参加这些事,她总是绕过我的建筑工地。但是她很高兴做饭,她喜欢做饭。她做好饭以后就从楼上窗口伸出头来叫一声:顾城,吃饭。
英儿大部分时间并不太关心这个房子,甚至觉得修这个房子是个疯狂行为。在她那个学校出来的脑筋里,根本就没有自己盖房子这一说。这一切都应该让做这些事情的人去做。但是钱呢?这都是她的教科书上没有写过的事。 “有位伊人,在水一方……”她喝了一点酒,脸红红的,含了气声在唱。 生活好像是这样的,工作、上学,然后擦擦玻璃。怎么会是种土豆、浇粪水或者运沙土呢。很久很久,她确实不关心甚至忌恨我做的事。“诰”房子,她说,“诰”姑娘家。她把它划了一个等号。她好像不知道这事也是为她做的。房子不应该是盖的,是应该通过什么方法得来的,她喜欢干净雅致的样子。不喜欢我脸上溅满水泥。 “大紫红破楼噩梦。”我知道她的意思。 “学(音:xiao)生。”我用北京话对她说。 她也知道我的意思:“你这个人够纯粹的。纯粹是个山大王。” 有时候她过来掐掐我说:“恨死你了。谁知道你是这样的。就知道搬石头,搬姑娘家,什么也不懂。你哪是要修房子呀,你修的地方将来都得拆了。”
晚饭是虾仁鸡蛋,是你蒸的,你做好,专门让我不要动,给英儿留着。英儿做的是凉面,两种,炸酱的和用麻酱黄瓜丝拌的。 “和雷在一起就没有吃过芝麻酱,每月二两芝麻酱从来都不买。” “在北京夏天不吃芝麻酱?”英儿觉得怪。 “我那是让给别人吃。”你说。 “我怎么没当上过这个别人?” “我们院里的街坊夏天都找南方人,借本去买芝麻酱,二两哪够啊。” “我嫌芝麻酱粘乎乎的,和不开。” “那是没打水。” “什么?” “往里加水啊。要不,有没打好一说呢。” “就像和水泥……” “一听你说话就上头。”英儿说,“我这半边头老木。” “那叫神经官能症。”我告诉她,“知识分子落下的毛病,一劳改就全好了。文化革命时候干校专治这种病。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每天提一百桶沙子吧。” “我又不是雷。”英儿狠狠他说。 “噢,打水,怪不得发白,我才知道,英儿做的面好吃。”你还在说刚才的话。
刚上岛的时候,我就画了一张图纸给你,是一个漂亮的仰视的伊斯兰堡。有尖形的拱门和吊桥,蜿蜒纵横的堞垛,有飞廊横在空中。 我们一边在山里采石锯木,一边争论这城堡房间楼梯的每个细节。三年过去了,我们筑好了一些台阶和墙基,一些护坡,三重梯田,挡住了山土的崩塌。我们的手上都是伤痕,照这个速度进展,我们的城堡需要五百年到八百年左右建成。 “可汗。”你总结说,“你只是修了一点废墟。你还是先让屋子不要漏雨吧。” “叛徒。”我心里说,嘴上却说:“英儿和我哲学一样。” 她肯定会跟我一起搬石头的。我能想象她看见这一石一木后,欢喜的场景。 “英儿?英儿倒是挺好看的,可她小胳膊才那么细。” “什么?”我根本想不起英儿的胳膊有多粗,多细,因为我根本没有注意这个。 “那你等着吧。” “你在那笑什么?”英儿老怀疑我在笑话她。我正在收拾过去在大学讲课的一些材料。唐代宫廷,我告诉英儿。英儿说:“知道,知道。不就是三千宠爱在一身吗?顶得住吗?分散点多好。” “我不是笑这个,我是说唐代后宫有两个名份挺可笑。一个叫‘答应’,一个叫‘常在’。” “你是想让人家答应你干活吧?雷都不着家了,‘经常不在’,我是‘死不答应’,一辈子也不跟你一起‘诰’房子。” “盖房子,我在信里都跟你说了。”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事啊。也不想想,人家林黛玉拿的是花锄。拿铁锹就不能算是《红楼梦》了。” “是啊,谁喜欢真龙呢。” 至此以后英儿就自称叶(四川音:shai)公主了。 “愚公啊,愚公。”英儿看着我挖山就在边上说。 “智叟都挺瘦的。”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她的胳膊确实很细。
小滑轮嘎吱嘎吱响着,一桶一桶沙石沿着我装的索道升起来,英儿从吊钩上把桶摘下来,晃一晃倒进我的“鱼池”里。我让英儿戴上手套,别把手磨坏了。 英儿说:“没事,反正跟着你也没好。” “我会把这些收拾好的。”我词不搭意,指着一地散乱的物件说。 “你一走我就把这些给扔了。” 黄昏的光在树影后骤然明亮起来,这些沙石是我准备采回来以后在门口做大平台用的。我要修一条灰石板的小路和台阶,一个好看的浴室。 我要做两个台阶给你们,上面用石片镶着画——我们未来的房子。
彩票 五
上午下了雨,绿荫谷雾气蒙蒙。我把那些锯好的柴,都拖下山来,把昨天夜里的柴灰撒在柴棚附近,泥泞的小路上。我在伊丽莎白的园子里做这件事,就听见英儿在屋里叫:“顾城。” “干吗?” “你快来。”她说。 “什么事啊?”我有点不情愿地在铁线草上擦着鞋上的泥。雨靴有点小,脱下来不太容易。 “可能是好事。” “是结婚吗?”我说,等着她下边的话。她一定会说发昏吧,可她没有吭气,我有点意外。转过门厅,发现她正在厨房里,看一个纸片。餐刀放在一边,白面包上抹了果酱。 “是结婚证吗?”我又跟了一句。 “是面包里的。”她说。她拿给我看,那张纸牌大小的纸片。上面画着一辆汽车,还是吉普呢,下边写着四万新币。 “你可能中彩了,这面包吃得值。”
英儿一来就学会了买彩票,趴在柜台上填那些数字,她只买最便宜的那种,划两组号码交两块钱。你也在那儿帮她,每次都要弄半天。我远远地站着,看大门外边的海。英儿填完彩票总是很高兴,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就说:“看给气的。” 上了汽车,我的气色也没太好过来。“别气了。”她说。“我要赢了先给你娶媳妇,连房子一起娶。” “我才不气呢。我不买就能赢,稳赢,填个数码不交钱就赢。” “赢多少?” “两块。”
“好象是真的。”英儿吃完饭在客厅里翻字典。“上边写的是钱或者汽车。” “可以拉着你爹转一大圈。” 英儿看我一眼,并不回嘴。她不太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可是我知道她的小脑筋在不停地转。 “你去问问雷吧,或者利斯。”我给她出主意。 她不吭气,把彩票随便一放就上工去了。我知道她正不动声色地对待这件摆在门前的好事。 整个下午我都在山上锯一棵倒树,把它伸向空中的枝条锯断。最困难的是那些被压住的枝条,或者是架住别的藤蔓缠绕在小树上的枝条。它们虽然早已经死了,但却像弹簧一样蕴涵着危险的力量。如果不注意,它就会突然弹断,打在你的身上,至少把锯夹住,让你动弹不得。我特别喜欢锯那些碗口粗细的枝条,因为只要锯得长短适宜,就不用再劈了。 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老在想唐磊说的一句话。“蒙老外还不容易。”我没听见他说这句话,是跟他一起插过队的人在英国告诉我的。可这句话就停在我脑子里,甚至我连他说话时自负的笑都看见了。“呵”的一声。 出国以后,我们一直被穷弄得喘不过气来,四面八方都需要钱。我们只能说没有被钱挤住,过来了。英儿的运气挺好,才出来半年就撞上了这样的好事。这回好像可以松快点了,吃点什么好东西,或者她因此走掉,我可不愿意这么想。这个事淡然得很,而且好像就没有。 我把木柴都拖到空地上的时候,英儿已经回来了。我从厨房的小窗看进去,她正在往冰箱里放东西,我把锯在墙上挂好,就坐在门口脱我的靴子。 英儿出来扶着门框站着,一大群小鸟在竹林里喳喳乱响,天快暗了。 我问了问她给上帝老头干活的事。她说那老神父总是开一两句玩笑,就缩到屋里看圣经去了。 “他也不知道信不信?” “看那样挺随便的。”她说。 “你都给他做什么吃的?” “就是豌豆火腿,或者鸡蛋煎肠,换着来。” “他也不烦。” “他才不烦呢,他好像不吃什么东西,按理说他应该给我二十块钱买东西,也不知道是抠门还是忘了,这礼拜又没给。他要自己买都是买小包的,特贵。我跟他说过这件事,但他总是觉得少买点就便宜了。土豆从来是我带给他的。” 我好像看见那个低着头穿灰衣服匆匆走路的老头。“他真瘦。” “我今天买了羊肉。半只羊,二十二块。” “你累吗?”我握握她的小胳膊。 “你给我揉揉头吧,我脑袋发木。”她在门口的木凳上坐下来。那一条条木凳和房子钉在一起。凳子尽头有一个大纸盒做的尖顶小房子,房主人的猫向这边看着,它迟疑一下终于走过来了。 “是这边吗?这儿吗?”我在她的头上按着,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温情,觉得她灵巧又单薄得很。我在她耳边亲了一下,猫在她脚边弯过身来。 “顾城。”她总是这样有点陌生地叫我,“你说咱们那个房子修成这样,要花多少钱?” “两万。” “两万够吗?顾城,要是真的咱们就修房子吧。” “你还是接你爹妈来转一圈吧。” 英儿看着我,又把眼睛低下来,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你猜,我看这个纸想了什么?我第一个感觉就是太少了。我不让我爹来,我修房子。”
英儿对岩石湾的房子耿耿于怀,“恶劣、破烂。”英儿简直想不出用什么词来表达她的感觉。屋顶上有老鼠,床下有跳蚤,内墙板露出它阴暗的被雨水浸湿的部分。总之它几乎成了一个象征,象征她最怨恨我的那部分品性,一切都不加掩饰。她那么热烈地攻击这个房子,使人怀疑她是在说她的情敌。不过话说回来,她也确实被这房子吓过一大跳。 “那不是房子,那是祖宗。”她第一次进城的时候这样说。“你老得伺候它。” “祖宗。”她看了我一眼说。 一块弯着背的大石头,好像不情愿地被一点一点撬起来,你好像可以感到它闭着眼睛要回去的那种力量。我让你踩住铁橇棍,一晃一晃,我在它稍稍抬起的一刹那往它身下塞小石头和圆木滚。我老觉得那铁撬棍会打滑脱开,撞到我牙上。 在下边的山林中,我修了一条滚石道,直通山下我筑墙的场地。两边靠树都排放好了圆木,回转的地方还加了更多的树枝和树干,以缓和石块滚落的冲力。石头就可以沿着它飞滚而下,直撞到山下的石堆上了。 我从来没有撬起过这么大的石头,它一点点被我们从土里抬起来,危险地向前探着。土里的小虫四下爬散,没在土里的部分透着潮气是棕黄色的。我推推它,不知为什么舍不得用铁锤把它打碎。石头因为大,显出一种傲慢。它往前倾着,这时候我可以随时改变它的方向。就在我想把它抓住的时候,它忽然真的向前倾动,离开我跌落下去。它在那些落叶里缓缓滚落一周,然后好像惊醒过来,摇动了一下,一晃一晃地奔下山去。在接近滚石道的栏木边,它忽然直跳起来,腾空撞断两棵倒树,到树林里去了。 我们都被这个意外吓呆了,它离开我们连一声叫喊都发不出来。就好像是活的,在树林里闷声滚动。时而发出咚咚巨响。小树倒了,大树抖动着,惊飞了上面的群鸟。石头到树林里去了。它像一个抓不住的巨怪,一刻不停地沿了陡峭的山坡滚越下去。 我们丢开一切直跑下去,飞快地下了那几个台阶。声音一会儿有,一会儿又没了。它的力量足足可以打垮一架房子,到我们的地里它依旧无影无踪。 山下袅袅炊烟停在空中,在细小的人语中,我们的恐怖格外清晰。 一切已经发生过了,唯一的问题好像就是那块大石头到哪去了? “我先跑下去,雷腿都软了。” “后来呢?” “后来我在公路上嚷:‘石头在这呢。’” “那才叫一块石头落了地呢。大石头就在公路中间放着呢。” “就是转弯那儿吧?” “再往快乐单身汉家那边一点。一辆车也没有,它就在公路中间。我让雷在公路上看着,我回来拿铁锤。” “你信里写过这事,但想不出来这么悬。” “我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大劲,几下就把石头打碎了。然后……”
轰地一声,屋子里一片尘土,英儿直跳起来,挂在空中的那片天花板掉下来砸在桌上,四下都是石膏的碎屑。 “这哪是房子啊,这是祖宗!”英儿直着嗓子像北京小丫头那样叫着。她在门口站着,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看看锅,你说:“别动。”好像那里边的菜还能吃似的。 “够巧的,我刚刚离开一步,正好没砸着。簸箕呢?” 我仰头看屋顶上那个长方形的大洞。蜘蛛网飘着,顶棚上有那么多蜘蛛网。 “这回空气流通了。” “纯粹是祖宗。”英儿还站在门口嘟嚷呢,“别的地方不会再塌吗?” 我嘿嘿嘿嘿地笑。 “顾城!”她厉声说。后来我们就都笑起来了。 “赶上一回不容易。”我说。 “恨死你了。”睡觉的时候她又抖着牙咬我,好像真正拿我无可奈何。
她给你打完电话,就上床睡了,她一个一个字母拼给你,我知道她有点当真了。她知道的单词比你多,在北京的时候,她正经找了个小老师教她。可是她连不起来。我问起她的英语老师她还专门瞪过我一眼:“是女的,比我还小呢。” “雷这两天也买彩票呢,你不知道吧。”她把外屋的灯关了。 “买就买吧,有钱。” “人家中了。” “怎么可能呢?”我一点也不信。 “她中了七十块钱。对上四个就能中,要五个就上千了。她老对三个。” “是啊,情场上失意,赌场上……” 英儿把枕头往我脸上一扔。“赌场?屠场吧。” “人家是为了胖子,你就知道弄个破房子,什么也不管。” “我修。” “你那也叫修房?钉两块板,掉三块板。蒙谁呀。雷刚才说,那边地板又鼓起来了。地基下陷。一下雨,房子还带歪的。” 我不吭气。 英儿换上睡衣,把床头的灯也关了。 “哎,顾城。你转过来,你要没房子可修干什么呀?你肯定该拆了吧,那天你砸玻璃真可怕,要我就不理你了。雷还抓着你说‘没事没事’,那边破窗户直灌风,也没法洗澡了。冬天多冷。” “我拿塑料布给钉上了。我说买个新窗户去,雷又不吭气。” “废话,再让你砸。你不许转过去,跟大石头似的。”她慢慢把手伸下去,“你以后会好点吗?” 夜里我醒了,看着那么长长的窗子透进对面山上的月光。英儿像小姑娘一样,把头埋在我身上。发丝弄得我鼻子有点痒。我忽然觉得那么安心,我想了半天,好像想不起什么事来。就是觉得在这个干干净净的高屋子里,日子会一直过下去了。
我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看着窗外婆娑的竹子。英儿已经起来了,洗完澡在厨房里忙碌。 “英儿。” “哎。” “你怎么起得那么早啊。” “早点出门啊,昨天跟雷说好,到集上去。你去不去?” “我?” “去吧,去吧。一人呆家,老那么阴险。我回来还总是怕你死了吓我一跳。” 我想起英儿平常回来的时候,经常老远地叫我一声。原来是怕我死了吓着她。 “我不是供你们怀念用的吗?”说着就走进浴室去了。 “我们保证怀念你。保证写一本书怀念你。”这还是英儿在岩石湾那边说的。我忽然觉得那样的日子挺遥远的。好像站在岸上,看那些游过的海浪。我把水关上的时候,用毛巾擦被水汽蒙住的镜子。 “你穿这件衣服吗?”一向不管事的英儿,站在那微弱地建议着:“你的羊肉汤好了。”她把那些盘子和面包都拿到客厅里,平常早饭我们都是在厨房里吃的。
带着海水凉气的风,在山谷里吹着。路边的树枝漫无目的地晃来晃去。我还没看见花开它们就已经谢了,垂着的花使我想起小丑的帽子。山谷里水声飞溅。 “我怎么看什么都挺新鲜的。”有声有色的阴云在前边树顶上飘着。 “你又一个月没出门了吧?” “今天可能下雨。” “下不了,哎,已经下了。” 风骤然大起来。 “你冷吗?” “不冷,你想回去了吧?” “没。” 我们沿着回转的公路,大步走着。不知怎么我有点神气起来,像军人似的,皮靴一迈一迈。很快我们就看见海湾那边卖熟肉的小店了。那个店老关着门,橱窗里放着一个彩磁做的小猪。 “这个店得多少钱?” “得十万吧。它怎么老是关着门呢?” “你的手怎么那么热呢。” “喂,”居然有人在用中国话打招呼。英儿给吓得一抖,头也不敢回。其实那个人在马路对面,离她远着呢。我们走过的时候,也没太注意他。 “你好。”他又说,是个亚裔,脸又暗又光个子细高。 “你——们”,他的话很奇怪,“坐不坐车?坐去集上。” 英儿这才缓过来,“他想让咱们坐车。”她好像给我翻译惯了,把那种难懂的国语,变成北京话,又说了一遍。 “哈罗。”我不伦不类地打着招呼。 “啊,哈罗。不要请。”那人把手一挥,做出让我们停止前进的样子。我们莫名其妙地站住了。他朝两边猛烈地看了两眼,就急速钻进车里,车子开到后边路口上,原地转了个圈。又追上来停在我们的身边。 “请车上。”那个人把门打开了。 “我们喜欢走路。” 那人似乎是没听懂。 “我喜欢邦邦邦邦——”他的手在空中弹着。又歪着脑袋使劲说出两个字,“对,音乐。我知道你系中国死人。希呀,希人。啊,你的帽子,他们知道我知道。” 英儿已经笑得嘴一瘪一瘪的,但还是尽量礼貌他说:“比英语难懂多了。” “我知道你知道,啊?” “您是不是红糠来的?”我竭力就和着他的话和音调说。 “红糠?”他眼睛放出光来。“你们系红糠?” “NO,”我用英语回答他:“批坑。” “国语。”他拼命点头。“我系那个爸爸,十八岁——”他开始在纸上乱划。“红糠找到。纽西兰,一个月,姆?” 我跟英儿说:“你求求他,还是让他说英语吧。我汗都下来了。” 英儿开始跟他说点英语,我终于透了口气。车开动了,还真下起雨来。我只好死心塌地坐在他的车上。 原来他是只去过香港一个月的华裔作曲家。他欢迎我们到他家做客,他喜欢中文,中国诗歌。他知道岛上有一个戴帽子的中国诗人,太太很漂亮。
我们在集上看见你的时候,你正在古拉安的大菜棚里挑菜花呢。 “今天菜花特别便宜。”你好像很高兴的样子,就是脸有点发白。 小小的集市也挺热闹的。因为下雨大家都挤在一起,打着招呼。古拉安站在那儿一副严肃的样子,他的女儿和一些帮手都在那忙碌着。而他拿着一根长棍子,把篷布支起来,赶水,那透明晃动的积水滚到篷布边上就哗啦一声倾倒下来。 英儿和你一边挑菜,一边说刚才碰到的那个话音古怪的华人。 “噢,批坑。这么说你们是讲国语的罗?”英儿给你学那人最流利的一句话,学得挺像你就笑了。你把钱给英儿,然后你们各自付账。 红白相间的大篷布上下鼓飞,忽然太阳就出来了,照在潮湿的沾满水珠的草上。集市上有人吹着小口哨。 “可汗怎么来了?”你还是那样称呼我。 “他?”英儿看我一眼,好像不屑的样子,可眼睛里藏了笑影,“他想出来逛逛街。”
几十台大电视,蓝蓝地闪动着,几十个一模一样的美国将军,用一模一样的口型在说伊拉克问题。这是岛上唯一卖家具的商店,门口还摆着吸尘器和降了价的剪草机。干净的绿地毯,散发着塑胶的气味。一进门是一个裸体广告,一个金发女子伏在床上,很温馨的样子。意思是装了这种暖气,就不用穿衣服了。 我看了看油漆刷子的价钱,中国出产的三块钱新市,新西兰出产的十三块。 “底下二楼是家具。”英儿说明,她有一点近视。看字的时候要眯一眯眼睛。 我没想到下边竟是个广阔的大厅。这家商店是依着海岸的坡地往下建筑的。街边却只有一层店面,所以一进门就是商店的最高一层了。 几个华丽的大床摆在一边,有铜的,也有罗可可式的带金饰的木制床架,一排排梳妆镜照着我们,一个人都没有,我们说话声音都很轻。 “这个挺好看的。”英儿指着一个小床说。 “我喜欢那样的。”你指着另外一个大床说,你喜欢的东西永远是最贵的。 “这小床才三百块钱。” “这就是小孩睡的。”我说,“你不是有床吗?” “那个床太大,耽误事。”她走过去,在镜子里她又笑。 你走到那头,研究被套去了。一个被子也要六十块钱。 “雷你来。”英儿在那边叫,“你来看这个。”英儿正在看一个圏着八张椅子的素木餐桌,做得朴实可爱。上面的青漆青亮亮的。“还有这个。”英儿指着桌子边上的酒柜说。 那真是个做得不错的胡桃木酒柜,谁看了那上边的一排小栏杆都会喜欢的。太像童话故事里画出来的了。英儿抬着眼睛看,她是真的喜欢。 “八百九十五块。昨天还一千二呢。” “昨天?”我看了英儿一眼。 “今天开始大降价,降一个月。”你说,“外头写着呢。” “你那屋里只适合放一个梳妆台。” “放厨房里。”英儿说。 “厨房在哪呢?” 英儿不吭气悠悠然然地转身走开。 “那买吧。”我追上去说。 “要买,我昨天就买了。”英儿抹头就走,“你就不会说点好听的?” “你又怎么气英儿了。”你说。 “英儿。”我叫她。 “英儿,什么英儿?萝卜缨。”她又溜达回来了。“喝咖啡不喝?”
回到绿荫谷,已经是蓝天白云了。岛上的气候变化就这么快,一天可以下五场雨,出七回太阳。一块云把树林遮住又缓缓离开。那里的树冬天仍然是绿的,树叶上还飞绕着蜜蜂。客厅的大窗子透进阳光,桌止有一束假花,英儿又插一束真的,谁也分不出来。 “胖子呢?” “在玻格家,和艾玛一起玩。”你接着看了看炉子里的炭火说:“这真暖和。” 然后你们把外衣脱了,挂在衣架上。又一起把买来的菜放进冰箱。 “晚上吃鱼吧。”英儿说,“只有你会做。今天那么冷,别走了,那边破窗户还灌风。” “胖子呢。” “让胖子在玻格家睡。一天没事,还暖和点呢。”英儿把电视开了。“今天晚上有《吸血蝠》。” “真的?那也得问问玻格才行。” “打电话吧。我来打。” “你说的那张彩票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英儿还是虚着说。 你们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我又出去拿柴禾了。隔着玻璃看你们翻字典,然后笑。太阳快亮到树林里去了。屋子里依旧是温热的。 我挑了点好看的木柴放在炉边的大铜盆里,截面向外。这些柴段也足足有十几年的年轮了。 “是有一车吉普车吗?” “好像有一个轱辘。”英儿说。 “这上边说,你如果拿到了四张这样的彩票,号码是不一样的,就可以得一辆汽车了。或者相当于四万块钱的礼物。” “那我得吃多少面包呀?” “撑死也白搭。压根就印了三种号码。相声里就有这么说的。说是攒够一百零八将的火柴盒就可以换一个彩电,人家总共就印了一百零七将。” “是,那回也是有奖购货,说什么几个票对起来就能得什么得什么,买五十块钱东西就给一张,雷当着她的面拿了一大打子,我回来在床上码了半天,根本就对不上那个大号。有一种蓝色的没有,根本没印。” “彩票还是不如彩礼呀。”这时候我已经把火生起来了。
夜深了,英儿在楼下帮你铺好床,就上来。客厅里光影闪动,壁火正烧得好呢,我跟着英儿像影子一样。 “你跟着我干嘛?今天你得好点。” 我点点头。 “知道怎么好点吗?” 我看着她。 “不能这样。”她把我的手拿开。“你得离我一丈远。” “一丈远是多远?” “一丈远,就是一丈夫那么远。”她得意了,“行啦,去吧。” 夜里又下雨了,我起来,客厅里炉火还是红的。我轻轻地走,楼梯还是在地板上发出吱吱的声响。我迟疑了一下,就去推英儿的门。门被关住了,她在里边抵了把椅子。 我又用力推了推,她醒着,在里边发出低低的笑声。 绿荫谷的冬天结束了,岛上的日子也没有了。 从绿荫谷回家的日子多好啊。我不管你们,你们也不管我。英儿开始专心地做她的春卷,你把她送到集上去,我还在一点一点修那个屋子。我钻到屋子下边,像地老鼠一样地工作着,听你们在地板上面走来走去,隐隐约约说话的声音。蔓草沿了房子的空隙长到屋子里去,就变成了天然的装饰,在放碗的木架上缠绕。 我用六个千斤顶把房子顶起来一点,我画了条线,让英儿在线那边活动,我在地板下放水泥桩子,换掉朽坏的木墩。我那么专心地做这件事,以至于会错过吃饭,饿得几乎走不上楼来。 “要我就把这些板都换了。”英儿说,她总是对天花板忧心忡忡。 “墙板也得换。”你说。 “那壁画怎么办呢?”乡伊说。 “最好另外盖两间出来。修还不如盖呢。英儿一间,我一间。” “那时候我就把门一插。”英儿说,“现在我没门儿、没办法。” “我给你做个门吧?”我说,“现在就能钉,做个拉门。” “不要。”英儿干脆地说。 停了一会儿她又想起来了:“其实也就两万块钱,有什么的呢?咱们一起干活,一年肯定能攒一万。” “那得出去挣钱。”
第二次告别 六
英儿有时候在屋里哭,然后她对你说:也不知道怎么,有时候就想哭一哭。她站在平台上看着远处,我们那时候已经定好了出发的日子。 我忙着用掉最后的水泥,筑墙,做那两个台阶,你在忙着安排胖子的事,让工人来装水、热水器和电灯。好象越到最后,事情越多。我们的屋子一天天变得陌生起来,所有杂物都被埋掉了。筑好的城台上撒着细细的石子。夜里,灯可以照到山下停车的地方,室内处处灯光怪亮。我们好像装了过多的灯,把这房子每一处损坏的地方都暴露出来,蜘蛛网和蛀蚀也都看得更清楚了。 第一天灯亮起来的时候,我们漫无目的地四下游走了好久,真的有点不太认识了。 “是不是太亮了。”你看着破烂的四壁说。 “跟回光反照似的。” “还有几天呀?” “二十天。” “五四三二一——,发射,现在就点上火了。” “做平台三千,装电两千五,热水器八百,浴室五百,浴室肯定修不完了。” “肯定修得完!”你说。
车在熟悉的路上回转着开向码头,我们一点不觉得这是要出远门的样子。你在向英儿交代剩下来的事。我看着英儿心里一点也没有别离的感觉。只是想着她说话时,嘴边那种嘲弄的笑纹,意思是“你也能挣钱?” “我挣到两万就回来吧。”夜里我对她说,“我都不想走了。你说我去吗?你现在说不去,我就不去了。” “我不管。” “那我不去了。” “还是去吧。” “那你怎么办?”我抚爱着她。不知道怎么心里有点木然。 “我自己解决。”她笑起来,“你是挺傻的。”她抓住我。 “英儿、你听我说:任何时候你要我回来,打一个电话我就回来。我什么都不要。” “还是去挣钱吧,废物利用。”她又开始说老笑话了。 “是两万吗?”我好像看见了那放着干净木器的小卧室、窗帘、厨房里一排排悬挂的铜锅和玻璃碗盏,英儿永远喜欢收拾的小屋子,还有胖子的游戏室。 一年真不知道怎么会过完,可这个新房子就在时间那边。 山和房子都过去了,海湾出现在眼前,是两万吗?我几乎无声地问英儿,英儿笑了,三万。不许涨价啊。车门开了,路边的萱草在海风中热烈的舞动着。英儿也下来。眯起眼睛。我抱了抱她,心里说“小人儿。”她好像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说:“还挺洋气的。” 一直走到船上我才回过身来看码头。有一两个赶船的人在奔跑,但英儿已经开车走了。
小金鱼 七
为了个房子就跑到柏林来了,我和上帝定约,再不向他要什么了,只要和你们在一起。后来我还是要了,我喜欢她也就喜欢了她喜欢的东西,我喜欢房子。 我第一次遇见英儿的时候多好啊,一心一意地看着她。什么事都没有,那才是真的。后来事就多了。我多笨哪,我以为爱是一个许诺。总要有更好的日子在后边,其实那日子已经太好了。英儿都说,她从来没那么快乐过:“这日子神了”。 什么都不想的时候,或者没法想的时候就好了。 我们在平台上坐着看海景,说来说去,想不出还缺什么,好像就缺两万块钱,把屋顶漆成红的。 我到柏林来了,看着那个小房子,在时间对面,一年。一个有新窗户,新的小柜子,里边放水杯的房子。有小小的楼梯,真像玩具,英儿喜欢。我想一年,不管多宽阔,都会过去,后边的日子是整洁的。应该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长廊。我闭上眼睛时间就会过去,我让自己睡着,像一条河流,我老看见英儿站在台阶上如时出现,穿着那件印满花朵的小衣裳。我和你回家,穿过城市街道,穿过海就能看见她了。在那台阶上,温和的阳光照耀着,雷,那是多好的日子啊。 我们打开门,屋里挂着衣服、被单,初夏的阳光使我充满愿望。我轻轻地接住第一天、第一个日子,把英儿抱起来。我的心会那么干净,好像粗糙的笋壳包含着春天的岁月。 我那么笨,拿着电话对英儿嚷:挣到钱了。英儿写信夸了我,说那一声嚷煞是响亮,让人痛快。她不相信的事,我一定要做到。我在电话里说了傻话,她知道我说了傻话。最后她只是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在她的音息淡漠的时候,我的不安已经告诉我了。但是我不去想。我只是想我和她度过的每一分钟,只是想多做一点,就见到她了,给她一个意外。 爱是一个许诺,就像我离开北京一样,我那时候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我活着,就要和英儿在一起,哪怕过一天。我心里这样说过,到死也不会告诉她。后来我离开她忘记了这个许诺。我离开英儿难受极了,活像一个人被分成两半。我情愿忍受这件事,是为了偿付我欠你们的,是为了更好的日子。 我想像她是个勇敢的小人儿,在黑夜里不怕打雷,不怕下雨,到处管事、种豆子,教乡伊开车。我有时候走到街上都会笑起来,因为我们有一个小小的国土。 波浪一阵一阵展开了,岛一点一点的小了,英儿在那个岛上。英儿没有了,我恨她。不是因为我爱她,而是因为她说了钱的事,说了我们一起干活。这不是命里的事,不是我们向上天所求的事。我要的已经有了。我不要的为什么又要了呢?现在这个事,只是被说了又说的小金鱼的故事罢了。 英儿没有了,隔着大海和时间,我看不见她。我还可以看见原来的房子,木板上的钉子,屋顶塌下来又被我补好的地方。我什么都看得见,可是英儿没有了。那些准备好的日子,永远也没有了。我第一次知道房子没什么用,地也没什么用。我在柏林狂热地想那块地,从山下想到山顶,想那房子每一个应该修理的地方。现在我才知道,它们都是灾难,我可以看任何一块地,住任何一个房子里,在阳台上看我讨厌的城市,但是我不能再回到那间房子里去了,那些记忆会让我死的。 有时候在超级市场买东西,一抬头都觉得能看见那门外的大海,你和英儿在另外一边买彩票,这样的幻觉让我安慰。做梦回那间房子里,总有英儿若有若无的在边上,来了人她就帮我说话。她匆匆忙忙遇见人就笑起来,那日子像一条鱼游来游去。现在它被剖开了,丢在岸上,我不能回去了,它会把我吃掉。我不能承受那些锋利的记忆。没办法,我就像游魂一样到处飘着。 一个从墓地里出来的人会想什么呢?它还想要房子吗?他们住了一阵就都到墓地里去了,留下那么多结实的带花纹的房子,好多东西还摆在原处,就像我的锤子和李子酒一样,英儿让我干的和不让我干的事。那个打坏的窗子,那会儿我还老担心,这房子活得比我久,现在我做的事就是绕开它,它真正像一个野兽,要吃掉我。我身上都是它流留下来的瘀血。 我不怕英儿,不怕死。那一片墓地,草都是绿的,甚至绿得人心上发慌。他们在墓地上浇水,放一个小凳子。雷,你说得对,没有了就没有了。这个我不怕,因为都会没有,只是有先有后,我们都会变得干干净净。可是我怕,有的东西,怕那个房子,一天天太具体了。每一个缺损的锯齿都可以看见,我所有的努力和妄想都还可以看见,我搬回来的那棵大树还丢在山下,被草埋了,被我们不知道的夏天晒过。我是准备回去,和英儿一边说话,说这一年的日子,一边烧这棵树的。 白杨树一直向天上长着,像我小时候看见的一样,这些老人到坟上,看一看他们的亲人,又走回家去。这日子多安心啊。我没有自己的土地了,没想到就这么连根拔起,像孤魂一样到处漂流。我知道这日子不会太久了,我现在还在祈求上天。在我走向他的时候,不要穿过那间房子的楼梯。
英儿给两个人的信
(一)
把车拐上家的那一瞬,瞥见信箱里有一个大信封。这次一点也没想过是你们的信,只以为是什么杂志的。从你们走后,一直往信箱那儿看,总以为会有信来。大家伙都在问,有时一天接好几个电话,全是在问:他们有信来吗?我都说大概明天吧。这一问一问的就过去了十几天。今天是十八号,收到了你们八号寄出来的信。 想念的雷,想她的笑,她的哭,她生气,她走来走去的样子和她的固执。你们走后,生活竟然就那样平静如初地继续下去了,没有什么大麻烦,问题,也许还不到时候。不过总的说来好像可以,好像都缺点什么,而且挺重要的东西。我还是很会当主席的,现在这里的中国人首领,但心里有时会翻腾出一点寂寞。好像需要点什么(早上起来风雨潇潇)不过事情很多,也就能忘了。把车开出去办事,大房子里也有无数的事要干。杰夫腰疼,不能来干活,彼尔帮我找了另外一个电工。一个方脸老,皱着眉头在楼上楼下走了半天,告诉我太危险,告诉我杰夫应该把这些旧电线都拆掉。快乐单身汉用不着我多讲,就包揽了一切活计。他知道找电工、找地老鼠。那个说好挖沟的人,也没来,下雨还有水渗进屋来。我不着急,他们都会来的。 每个星期天,我去看木耳和艾玛。明天是星期四,玻格进城办事,也把木耳留给了我。木耳管我叫雷、叫妈咪,真的似的。我问他英儿在哪儿呢?他说在香港。木耳太好,太懂事了。他对我说的话从不对玻格讲,他知道的事太多。我对人讲这家伙太聪明,带他去海滩玩,他开心死了,他说:妈咪,你什么时候带我去中国。(还没有去那个小店,没有看到你给木耳过生日发的电传。明天去问问。) 看了看自己的日志,我在写日志。不是日记,只是写上几点在干什么,好像很忙,这样挺好,我喜欢忙点,少些时候乱想。钱居然就够,没有任何问题(付房子和孩子的帐还在自动转着),有什么问题我会告诉你们的。 那天去送你们开起车就走了,一点也没觉得唐突。人家都说为什么不站在码头上送送,我想不起来,我只管开起车来,车就带着我走了。现在车开得挺好。 赛马节的时候(大地主也来了),我们买了几张马票,居然都赢。只是钱将将收本,其实没赚,不过大家都很开心。大家都在想念你们。看见我的车,连我自己也包括在内,总认为雷会从车上,从什么地方走过来,随时随地,那辆车成了一个标志。 春卷还在继续,生意不好不坏。每次我把东西搬来搬去,倒也不觉得累和麻烦。乡伊的地长得不赖。今天她给了我四根大豆角,棒极了。人家都说棒极了。
三月二十四日 昨天电工来了。方脸老头挺好的,但也怪,没小孩。说很喜欢木耳,老里查德有时候带木耳和艾玛到他那儿去玩。五个小时以后,我们楼下的浴室开门儿(雷的杰作),我洗上了第一个澡,简直棒极了。而且我在炉子里烧了火,好让水快快热起来。 顾城走前修的那两个台阶,我最近揭幕了,挺好看的。
暂此 好吧!
英儿 一九九口年 三月二十五日
城,雷: 英儿要发信了,我还什么都没写。你们走后,一切居然挺好。英儿安安静静,从从容容便把一切都料理了。这两天车好熄火难以发动,英儿说今天已经修好,五十元。自然有些事很小的,你们不一定想得到,写来也不值,但你们回来说说便是一个长篇。光木耳就得讲好多。我们每个星期六还在一起聊天、做春卷。我的地你们一定不关心,豆角长得漂亮,小红萝卜也开始收获。每株玉米都有两三个半大的棒子,还有菜花、圆白菜什么的。这两天,天又冷下来好多,报道说一九一0年以来,新西兰还没有这么突然冷过。
乡伊附笔
(二)
(上半节撕去) 一切好吗,雷的病好了没有。上个星期我看了木耳几天,因为玻格进城办事。木耳一直在问我,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在路上看见一辆小小的蓝色卧车,就冲我喊:快看,那个车多好看,要是妈妈看见了,妈妈也会说它好看。以后,我要妈妈买那个车!那种声调,那种兴奋真像雷。 顾城表现好吗?收到他的信,读了就忘记好多垃圾事。 浴室运转一切良好,只是挖沟的人没来,不知会拖到什么时候。 好像一直在忙,一会儿在屋里,一会儿在屋外,起码夏洛们和淡波顿们(注:夏洛、淡波顿是美国小说《夏洛的纲》里边的蜘蛛和老鼠)已经基本绝迹了。实在对不住顾城,我太不爱淡波顿也不爱夏洛了。 今年新西兰的冬天提前到来了,阴冷。上星期我带木耳进城看病,我在他身上发现了几块小癣。听说一个中国医生治癣很灵就去了。顺便也是去玩,他开心极了。本来乡伊也要去的,我想让她也顺便看看,结果她突然晚上发烧,没劲去了。我知道她也不会去看医生的,说也没用,也好了。 银行里的钱还够付帐的,我去查过了,不用担心。去美国的事定了吗?但愿一切顺利,你们没吵架! 车也算工作正常,只是启动有些困难。修了一次也没太好,说,大概是因为天冷。但愿它还能好好地跑一阵儿,真不能没了它。我叫它“名车”,不是“名牌车”是“名人车”,见了大家就都见了。老头儿说:当然。然后说:雷仍然还在。玻格让我告诉你:大家要想念你、你们。你们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复活节了,买个巧克力蛋给木耳,木耳又会很开心。木耳永远让人觉得很开心。跟我住了几日,开心极了。一直说:我跟着英儿回妈妈的房子睡觉了。
英儿 一九九口年 四月十三日
(三)
今天去银行,才知道雷已经汇过钱进帐户了,我觉得真正开心,因为最近有点乱中添乱,我救济的钱已经停了四个星期了,去查说没有收到我那份什么表,不过我想最后会补给我的。所以你们的钱来的正好。 上星期那车子又无论如何发动不起来了,克瑞斯特还认为是天冷的原因。我只好一个人把它往后推,然后再坐进车里让它冲下山去发动起来,后来车这样也常停在路上。再一检查还是电池的毛病。太老了,换了新电池以后,现在好了。 复活节那天春卷做了三百多个,但星期六一到集上就傻眼了。货位居然是三个星期前就预定好的,到处都钉了白色的木桩,据说消息登在海湾新闻上,“绿丝”说他也没看见。结果大大地乱了一阵,总算把油锅安置在停车场边缘的草地上。那天人多极了,天气又好,人都穿着花衣服跳舞,跳完全了就来排队。我们正炸得好,卖得好,突然电又断了,超载。电工修了半个小时,也未见好。我们就赶忙转移到“绿丝”家里去炸,最后总算混过去了,一共卖了二百六十多块钱。阿门,差点儿完蛋。 复活节后的第二个星期,听说又是个什么节,但我们仍然不能使用厨房。管事的那位女士说规定的货位是两个星期的。到星期四我看了天气预报,周末天气不错。我想就在家炸,让乡伊在那儿卖,又做了二百多,星期六一早就起来炸了。八点多钟我开边过去送第一批炸好的春卷,一看集市里里外外连个人影都没有,大厅里面是布置好的会场。一问才知道这个集市取消了,说又是登在《海湾新闻》上,“绿丝”也傻了。没辙,认倒霉吧。但那么多春卷也舍不得就扔了,只好把它们都放进冰箱。上个周末把它们卖了,不好看也不好吃。以后再好好做一次吧,把这口废气出出,反正得留神点儿了。 不知为什么春卷好像已经和我们“诰”在一起了,不仅不能轻易不做事,而且不能少做,甚至不能做不好,否则心里就特不舒服。想来便也知道生意人是太难潇洒了!小市场老板还问我要不要开店,说他有个店要租。我说我想想。其实胡扯,雷不在开什么店。不过,如果真要开个锅贴店,兴许生意还不坏呢! 咱们邻居保加利亚老人那房子正在拍卖,才四万块新币。我去那房子转了圈,四万真够便宜的了吧?当然再便宜我也没钱,我劝乡伊买,但她又怕顾城会经常杀过来吓唬她儿子。不过真够便宜的是吗? 我目前还在不断对大紫红破楼进行大清洗,看起来已经舒服多了。今天上午路过陶罐老太太家时,拐进去看她。她开心死了,聊了一个多小时,让我写信问你们好。昨晚去看木耳,给玻格送了一些锅贴去,他们都很高兴。木耳拿着你的照片跑出来让我看。他又长高了,越长越好看了。大家都好,只是老里查德一直在抱怨你们的信少,说木耳需要妈妈的信。无论如何吧,还是多给他们去信,十天半个月,一张明信片也好。这样木耳开心,他们也高兴。 说好的那个“地老鼠”没影儿了,也许还能找别人来。 收到你们的信,几大张纸很开心。顾城还在“诰”,我想也想得出。特别是那种“不熟”的调子。 去城里办事的时候,才真觉得咱们实在不是过日子,不叫生活,或者说是过小说,又或者叫做过家家。不过,生活的确很难让人爱,这大概应了顾城那句话了:只是人很滑稽。不过生活里的事能让人忙起来,时间很快地就过去了,就像顾城造台阶,一抬头天就黑了。自然那种“不熟”的调子,是另一回事了。生命与生活无关,现在真信了是这样。但生活与生活却有关。
愿好!
英儿 一九九二年五月五日
(四)
二位好! 刚刚上午把那本《毛泽东》寄出去了,大概七天到十天能到,但愿快点。别的什么“大紫红破楼噩梦”也没找着,还有顾城提到的那个什么的女孩的什么句子也没有找到。不过我真的是什么纸张(特别是有字的)也没扔,别让我叫冤,不知它们都藏在什么地方了。房子里肯定是有了不小的变化,你们回来就看见了。但是放心,顾城还可以继续“诰”下去,没问题。 上星期在玻格那儿看小孩下大雨。到晚上十点多,玻格从一个聚会回来,我冲出去开车,轮子居然少了一个,被偷了,显见是世风日下。现在玻格可惨了,两个闺女都造了反,统统地搬到城里去住了,甚至连星期日都不回来一趟。玻格对我诉苦,我知道这革命重担就落在我身上了。我反正不在乎,随叫随到,除了有时要进城办事也没办法。所以更加勤快点儿给玻格寄个信吧,她肯定觉得冤枉、委屈还带窝火。她是领导,这下子成光杆司令了,兵们全都开小差了。木耳还是那样乖,那样开心,老是开心,简直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又说又笑的一秒钟也不停。他保存着你们寄给他的照片,几乎每次见到我都拿出来让我瞧瞧,再问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是不是要买好多玩具给我?我说是的。都是你从来没见过的。他就开心极了的样子。别人问他:你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他永远是说:两点。他还是不知道颜色,记不住,这可真逗。 大地主他们最终还是业了,一行四人再加上一个后赶来的老外。可怜的车肯定气死了,玩了两天,走的那天早上那个胎全漏了气,就给他们叫了出租车。我又去修车,忙死我了。是帮咱们喂兔的毛利邻居卡多帮我拿去,又帮我拿回来的。 快乐的单身汉好长时间没见,也许又去度假了,快乐得很。只是那挖沟的至今没来。这活儿肯定不香,我还得去催催才行。我还没有去考车,总是一忙就忘了,闲下来一去问,又刚刚考过,再说吧,反正这事也不甚着急。老头儿还在闹气功,又向银行借了五千块钱,然后似乎就又很阔气了,就接着闹“气”。简直是一根筋出气,死得过了。还说下个月开始,让我帮他。一星期一次在城里气功按摩,每小时付我三十五块,一共两小时,还说生意好了再多付。我心说拿你这份钱最多两次,您就快破产了。老头儿是真够可笑的,头发快掉光了,还在那儿想入非非,以为有一天能蒙住一大片人,他就成了大师,也就这个地方出这种邪人。这地方肯定跟世界大城不一样,这儿没文化可有笑话。不赖!山水风光是县剧团的,不赖!人呢,都是半傻半半疯半神经,稀奇苦怪。乡伊还是那样永永远远的老乡伊,“绿丝”去美国两星期,大概快回来了。来信说因为住的地方简陋,他觉得不安全,就一天到晚背着他的“电脑”到处走。想想真是万般辛苦一条心,一根筋的绿党分子。 前儿上午去查帐,你们的钱又汇来了,够顶一段日子的了。你们在那儿互相多照应着点吧。雷有了“郭”,顾城也有了锅就行了,够走一走,吃几口的就行了。又到星期五了,日子就这么快地“卷”着“卷”着过去了。岛上又来个中国人,我叫她陶渊明,是和丈夫分了手,又没拿着小孩就跑到岛上来领救济了,有点神经兮兮的,但不好玩。(来新有三年多了吧)一见我们就说这里真好,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又说自己肯定是受了封建主义的毒害,因为丈夫拿走了小孩把她一脚踢开,是把她当成生育的机器了。觉得她是在念课文吧,还是好久以前的课文,人还不太讨厌罢了。不知怎么的,还是被中国人吓得要死,恨不得躲到压根见不着中国人的地方去。大地主一帮人也不坏,还努力装得很好玩,可我知道他们是努力着的,其实一点也不好玩。现在新西兰电不足,每天晚上七点就把热水停了,我不在乎,停了更好,省电钱。有什么事就来信吧。祝一切一切好!想你们。 还有昨日木耳又突然认识了颜色,真怪!
英儿 一九九二年六月十一日
(五)
二位好! 最近游到哪儿了?得时常通个信才行,否则总觉得就没影儿了。我这里的日子是一日如三秋,三秋如一日。不知是快是慢,反正恍惚加忙,也跟木耳差不多了。不是昨天,就是明天,要不就是“两点”,还有春卷,这就是岛上的时候吧。真格的和德国人相差甚远,实属幸运!有时一个人闷了真想大喊大叫一顿,但又怕吓着邻居,于是只好把话匣子开到极大声,替替自个儿出气。 在电话里顾城大喊:挣到钱了!真令人开心,钱是个好东西嘛。可那声还是“不熟”的腔调,可谓本色不改。京腔之一种吧。好在离得远,不用犯头疼病。看来我的偏头疼只有一味好药,就是:“顾城接到邀请信——走人!”(哈……)。 这边钱没有问题,不用担心,总能持平,最近我寄了五百元回家去,我弟弟要结婚了,总得表示表示吧。 七月份真的就冷起来了,晚上这大房子里越发空,那柴算是棒得不得了,我想足够我用的了。快乐单身汉已把那沟挖好了。只收了我六十块钱。乡伊正在学开车,我教她。老头儿说我神经,太危险了。可我又不能不被乡伊的诚心(或叫“诰”心)所感动,就开始教了,这个月十五日联系了她去考“学车执照”。 岛上似乎是永恒的,当然岛风有点日下、月下、年下,不然我的车胎怎么会被偷了?买了新的,配上里面那块还挺难,又花了一百多块钱。上封信后来收到了吗?还有那本书。别的书过两天再寄吧,给忙忘了,对不住了!
岛上各种神经问候你们。顾城好点吗?
英儿 一九九二年七月四日
(六)
二位二位怎么样啦? 这几日岛上狂风大雨,睡在床上总觉得是在船上似的,似乎是黑幽幽的,时间长了,一个人也特别习惯了,好像永永远远似的。这岛,的确让人诧异,永永远远地诧异,真够绝的,顾城找到这么个地方。 收到寄来的支票了,多谢,正好是时候。昨天居然又收到了要求退钱的信,像是很严重的样子。说如果不在八月十一号退回,要诉讼法律,吓得我够呛!今天是星期五,下星期一无论如何我得赶快去交了这钱,我是一怕中国人,二怕老外的法律。一个是十万条筋,另一个是一条筋,都够可怕的,是不是这样? 你们好吗?祝一切一切都好! 乡伊还在学车,有了很大长进,上个星期三,我去考了执照,居然竟通过了。是城里来的警察,一上车就开始紧张,结果最容易的上坡起动,我竟然两次挂上了倒车档,车就一下子向后去了,我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呢。我以为这下儿彻底完蛋了,但最后竟然通过了。他说:你做的不是非常好,但是还可以。我问他“可以”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你通过了。我差点儿从车里蹦出来。老头儿听完的叙述又端出那盘老菜,说:你的“气”太壮。蒙人也没什么新词。总而言之反正,我今天已经得到汽车执照了。老头儿说以后开车得小心了,因为新西兰的考试太容易。 前几日乡伊又动念头买房,结果再一问说法律已经改了,没有什么优惠贷款了,所以这一下子乡伊算是踏实了。大概起码得攒十年的钱才成。 新西兰还是老样子,我说新西兰是指这个岛。我一直觉得最最新西兰的地方肯定是这个岛了。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又好像一切都变了,都在变。反正就写到这儿吧。 来信!
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四日
在集上,木耳又一下子蹦进来了。我已经两个星期没见他了,就觉得好像又长高了,木耳越长越好看了,真的。我一见木耳总会动一个念头,就是把木耳一下子偷走。不过他跟艾玛好得不得了,现在。这次看见我就抱着我的肘子说:你跟祖母(玻格)说让我跟你玩两天,晚上睡在你那儿好不好?然后他就问我:妈咪什么时候回来呢?像个小大人似的。 从上上个星期开始,我去ATI上学了,每周一到周五,中午十二点到两点。“上帝”那儿的活我还在干。我每天早晨九点去,十点把他的饭放在烤箱里。“上帝”说他不在意,我当然更没问题了。只是有点累,有时晕船很厉害。星期五我们早一点干完别的事,我就去赶十一点的船,晚上坐四点的船回到岛上。船费每星期是四十五块,我觉得还可以,学费不到三进块钱,从现在起一直到十一月,一共四个月。其实无大所谓,我觉得还可以,乡伊觉得不值。只是多出一点事来,时间过得就更快一点儿。 班生大部分是台湾太太,不是很俗气,而是很琼瑶的那种。没什么意思,课上得很认真,但也不坏。老师长得很像姬碧德(大地主的夫人),但很松弛人挺不错。 总得想法把时间过完。 顾城在想什么呢?
英儿 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五日
(七)
两位好!一切一切的如何? 刚刚收到了你们寄来的信,读了就又想写信,想跟雷赛着“神经”也照着几大张纸抡。我这桌上已放好了几大张纸,但自知“气短”,写不下这许多。顾城说我“气短”实在贴切,而且岂止是气短,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了,长长是吃点cheese“气死”才撑得住,可还真格的没自己闹过胃病,活得挺硬朗。由于“偏头疼”好了,各处零件就都相约着合作起来了,看来得大大地谢谢顾城了。 照片不错,尤其是雷,够蛮的,越来越有上梁山之势,肯定不是好惹的。顾城讲故事,我是最最信服的了,真灵!每天晚上一听,管保能睡着,比捶腿还灵(哈)。这是玩笑,那主要是聊斋聊得不够劲。他说着说着就出了邮局、顺风元宝之类,看我睡着了就说点自编的“俄语”呜嘟呜嘟,每个故事的结尾都是不用翻译的。 (有天我还没睡着,他就提前开始偷工减料讲“俄语”了。) 这两个星期是春卷淡季,老下雨集市上没什么人,摆的和买的都不多,一般全在里面,即使阴天外面也没什么人摆摊了。最有盼头的就是木耳会来,突然出现在厨房里,在我背后怪声怪气地喊:Hello。木耳又长高了,一高就不胖了,但就更好看了。今天是老里查德带着来的,好像他气哼哼的,一问才知是又和玻格闹气了,说要去中国找一个“歌儿”(gril女孩),说玻格已经疯了。玻格也真有点不是。前几天在昂尼罗瓦那个旅行社看见忒娜,她请我搭她回家,到了咱们海湾路口,她说她是去她姨家。说从上次和玻格吵完架,到现在还一直不说话。佛兰西线也没影了,进了城就不回来了,和男朋友住在一起。玻格也挺可怜的。
现在岛上好像人越来越多,码头停车场永远是满满的。有次我实在找不着车位,就把车停在了六十分钟停车位那儿。结果回来取车时,居然看到一个“票”别在雨刷后面。看了半天才明白是罚款单二十块,以前没见过这玩艺,看来岛上也有了法律,真够乐的。
挺想收到你们寄来的“心跳”,但也不急吧,解闷儿的事还是不少的。 真有点“气短”,我得歇歇再写。 乡伊开车已经不赖了,不信,等你们回来的时候,说不定她已经有了自己的车了。因为不再打很快能买房的算盘了,就反而觉得特别有钱。经常是练一次车给我十块钱,都快成了我的一笔“收入”了。现在正是新西兰的“隆冬”,顾城临走锯的木柴是可爱到家了,一烧火就念叨顾城的好处。草木灰是一点也没糟蹋,全部倒在地里了,我而且甚至种了几棵豆,已开始爬架子了。乡伊协助种地这肯定是大柴红破楼外传又一绝(节)。
没事的时候,就看你们寄来的毛泽东,周恩来什么的。一边看,一边想念咱们的日子,那时候我是养不活的老家贼。老家贼被顾城气到第三天,雷才开始“思想半小时”,像这样把手放在耳朵边上。真的,没有雷生活好像是假的。这是怎么回事? 大地主他们来玩的时候,正在海滩上碰到木耳就照了这张照片,刚刚寄给我。记得当时一说照相,木耳赶快就去招呼艾玛。小绅士,小可怜,跟假的似的。是不是?!谁知道呢。没有雷,木耳好像也是假的。有时和木耳说话,真不知他小脑袋里想的是什么。咳,谁叫是和诸葛孔明同日而“语”的呢。
这雨下得就跟天漏了似的,要是明天还这么下,就想逃一天学了。这学上得我也够累,真老了,单词也记不住了,不过是自找的,活该倒霉吧。
先侃到这吧,看来那几张纸是肯定用不上了。 一切好点儿吧
英儿
前两天和家里通了个电话,有点想家。 可不知敢不敢回家,可恶!
一九九二年八月九日
(八)
二位好! 似乎是特别久特别久没写信了,是吗?实在是想不起时间来,与天斗、与地斗看来是最最省心费劲的了,好像我把草从山底那拔到山上,再一回头又在山底那块长出来了。说得邪乎了点儿,可我一个人练就是这感觉。信不信由你,不由你不信。 乡伊的车开得很有起色了,现在可以开到昂尼罗洼去了,只是我也不断被吓一跳。想那时雷教我肯定也被吓过无数次,那滋味很忘不了吧。乡伊已考出了学车执照,所以她现在学车是“合法”的,我则是更加合法化地骑虎难下了。 老头儿现在和老玛丽(那个德国人)结婚了。反正老头儿现在活得挺美气,看来气功练得也不坏。还混来了个媳妇呢!不过老玛丽还真信老头儿,而且对老头儿也真够好的,她有点钱。她的那个小男孩以前不喜欢老头儿,后来老头儿老教他怎么画坦克、玩打仗。现在,那个小男孩和老头儿“铁”极了,几乎不跟妈妈玩了。我跟老头儿说,这是“气功之家”,他很觉开心。 你们现在怎么样?也有时候没收到你们信了,有一些木耳的照片寄给你们。木耳挺开心,好像永远那么开心。但是我每次带他玩一天以后,再带他回玻格那儿去就不开心。有一次还哭了,说可不可以住在我这儿。我说:我得出去干活、上学。他说他可以自己在家看电视,等我回来。说得我真不是滋味。木耳真的太聪明,这种话永远也不对玻格讲。小心眼里老是很有自己的主意、想法似的。 近来给玻格写过信吗?还是勤写着点好,否则玻格会不开心。 乡伊的信已经放在我这儿太久了,这次随信寄去吧。 就写到这儿,明天一早去接乡伊。新西兰已经进入春天了,阳光灿烂。现在实际上是我把车开过去,她再把车开回到我这儿来,但这个大拐弯,她还是上不来。 一切一切好吧。
刚刚又收到你们一信,还有照片,那菜我没有看清楚,但一眼我能看到雷的绝活——锅贴。
英儿 一九九二年十月八日
(九)
雷写得太好,我这么说着,心都有些往下落,好像木耳就在身边,对我笑着说:“我真高兴,晚上可以住在这儿。”那种时候,心就往下落,还得把眼泪忍住。 我已经再没有写过任何字了,除了给家里的信,简直连拿笔都觉得陌生了,这样倒活得开心。似乎越来越身强力壮,绝对可以把一袋面粉扛到肩上,而且还敢把耗子淹到水里去,看它们死了,再去埋到地。事情就这么简单,恨死了耗子,就再也不会怕耗子了。 好像是两种生活,你们在柏林,我在树林。无论如何我是改变了好多,但时常无法忘记的,还是你们和木耳;还是会哭,有点儿“小姐”。 圣诞节又快到了,真快!又看见玻格进城买东西。 山顶洞人,已经卖了他们的“梦想”,去城里住了。上个周末开了个告别晚会,很伤感的。觉出这岛慢慢地在变化,因为没有了你们,好像就缺了点儿“气”。 有时候觉得特别孤单,那时候说和雷是“易嫁”,现在才知那种孤单有多残忍。 不知道还写些什么才好,枇杷早已熟了,今年又特别多。只是想写些话,非常想看到雷的文字。真的好!顾城也不用那么灰心,好的和坏的都一样贵,能写出坏的来也不易了。有心的时候,才有好坏呢! 再聊吧!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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