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南
(在北京)
再见到晓南已经是五年以后了。
北京城好像小了好多,这肯定是因果为“打的”的关系。满街都跑着那种蝗虫似的小面包,一公里一块钱,赛车十块钱可以跑半个城,比柏林的公共汽车还便宜。
在影剧院门口下车,阳光好像格外耀眼,树上一片叶子也没有,我扬起头看一阵阵飘起的旗子,剧场画了那么大的广告,却没有人。
“是这吗?”我有点怀疑。
“肯定是这。晓南那么一说,好像谁都知道的样子。”
我看着这条有杨树的路,过去肯定骑车走过。现在哪儿都像城里一样,挤满那种简陋的小店,总有一两个装璜突出。是星期天,有人架好车,就在路边摆上摊。他们卖小礼物、杂志、木梳之类。
“在那。”是你先看见晓南的。她远远地在车站上等着,一看就知道是她。
我们向她跑过去。“嗨!”
她挥手,近了一看她穿西装,还是那样,一笑脸就红起来。
“哎!我还以为你们坐三三一来呢。雷一点没变,顾城。”她看我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自己变化挺大的,特别是这几天,笑的时候都会觉出脸上的纹路。我对她说:“我变了吧?”
“还那样,就是瘦了。真没想到你们回来,那天我接到信,觉得你们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
“都没想到。”
她又看了我一眼,就挽起你,兴冲冲地向前走。她不像记忆中那么高,头发微微卷起来一点。我们一起跟着她,沿街走下去。
“是你们在岛上养了好多鸡吗,多少只?”
“二百多,都杀了,你怎么知道?”
“那还不知道。”
“好玩吧。”你说。
她问什么,你就笑了。
“顾城都干嘛呢。”
“他?说不得,说你。”
“我结婚了,小娃娃才五个月,也是男孩。你们那孩子真叫木耳啊?”
“是啊,起名才难那。在医院起不出名来,医生就给他挂个牌叫雷宝宝,后来才想出这个名。我们树林里木耳那么大,可以给他当帽子戴。”
晓南也接着说她的娃娃,我插不上嘴,在一边低头走着。这好像是一条挺长的小街,风一阵阵吹过来,灰土旋绕。路边的院里,堆了些大瓮,有人骑自行车出来。
“往这边,往这边。”晓南引我们进楼,从德国回来老觉得楼梯窄小,每个台阶都矮。大白菜已经干了,堆在拐弯的地方。
晓南掏出钥匙,先打开那个保险的铁栅栏。走进门,是一个屏风,屋里干净得很,淡色的墙让人觉得耳目一新。小阿姨抱着她的孩子走出来,晓南跟她叮嘱了几句什么,她们就出门遛弯去了。
墙上都是油画,一个女子坐在山谷的溪水边,后边是透紫的松林,女子穿长裙,脸上是颇为现代的光影。
“这是谁呀?”你说。
“这还看不出来。”
“是她吗?”你问晓南。
“是。”她点点头。“你们喝水吗?喝什么茶。”
“随便。”
她把茶杯一个个放好,坐下来,忽然有点不知所错。
“英儿到底出什么事了?”她问。
“她跟一个老头跑了。”
“怎么回事呢?”
“我们到德国去工作一年,她看家,她一直给我们写信,写得好好的。说等我们回去,就最后一封信有点异样,她说:‘孤寂真可怕啊。’后来就……”我慢了一下。“再也没音息了。后来才知道老头也没影儿了。”
“那老头是什么人?”
“洋人。过去当过律师,后来犯了案,律师资格也被取消了。跑到岛上躲风,藏了好多年,练点日本拳和气功,英儿不是也练气功吗?他那会儿老拉英儿去给人做气功按摩,也挣不着什么钱。英儿后来就不去了专门做春卷。”
“英儿喜欢他?那老头多大了?”
“也就五十多吧。反正我们在的时候,英儿一直挺看不上那老头的。说那老头就知道说:气好,气不好。到处想蒙人家女孩,也蒙不上,尽蒙上几个老女人。岛上有一个老女人特崇拜他,牵条大狗,他们老一块吸大麻。那个老女人又干儿又精神,还穿个大花裙子,英儿把她叫做一根筋。一送老头大麻就送一包,一包好几十块钱呢。他们儿悄悄卖。”
“那……?”晓南听了有点呆。“那怎么回事啊。”
“吸大麻,在我们岛上不算回事,我们岛本来住着好多老嘻皮,就靠种大麻做点手工过日子。人一般倒不坏。”
“英儿在北京还抽过点烟呢,不过不敢让她爹知道。”
“抽大麻和抽烟差不多,就是抽完俩眼特亮。我们前房主人就抽,我们那房子里还找到过大麻籽呢。我山下也有人种,不避我们。英儿说老头把大麻和西红柿混种在一起。”
“你们是住一起吗?”
“是。雷给英儿布置了个挺好的小屋子,朝东,从床上一坐起来就能看见大海。英儿在岛上拜了个干妈,也是我们的朋友。现在木耳就住在她家。她对英儿特好,英儿在她家免费吃住,呆了一个多月,还是回来了。她喜欢自在。我们那房子虽然很旧,也挺大。”
“她,”晓南问,“她高兴吗?”
“她喜欢那个岛。我们一起过了很好的日子。一直到最后一封信里,她还说:顾城找的这个岛,绝了。”
“可刚去的时候,她可能没想到我们的生活是那样的。顾城一切都要自力更生,每天在山上种地锯柴禾,屋子也四边透风。”你已经把一杯茶喝完了,像在说一个别人的事。
“其实她去的时候已经好多了。我们刚去的时候,那都是原始树林,老藤这么粗。”
“英儿去了就没给我写信,你们也不写。”
“英儿到是想来的,可是她说没法写。”你又插了一句“我们,当然了,那会儿顾城什么钱也不让花。”
我看着晓南,眼光是道歉的意思,嘴上却说:“英儿说我把你得罪了。因为我信里说你大踏步地走来走去。你不高兴了。”我定了定说“她会天天说你,但她不会给你写信,她就这么个人。”
晓南脸红起来,“我知道我挺死心的,可她给刘言友写了信,我还不如刘言友吗?”
我低下眼看杯子,轻轻转动它。英儿没跟我说过这事,我知道有一段记忆是我故意模糊的,是英儿和刘跳舞的样子。那次开会,都刚认识,英儿穿着蓝裙子有点心不在焉。
屋子静悄悄的,我好像又看见了刘言友光光的脑袋,上边绕着一绺头发,一付官场得意、焕发的样子。他听我发言总是冷笑。
“临走的时候你给我们的照片,我们一直带着。那天也没有见着你,我们正好办签证去了。这次去柏林,那些照片都放在岛上了。英儿把它们都拿走了。”
“她拿你们照片干嘛?”
“上边有她,她想无影无踪。”
“我这还有呢。”晓南站起来,到那个放着摇篮的屋里去开抽屉。“你看,这是办展览拿下来的,还贴着胶布呢。有个画报的人要拿去登,我都没舍得给他。这不是那回在你们院照的吗,雷这张最好,穿撒尼族衣服的。这是你们走后,我们一起去龙庆峡照的。英儿那时候已经剪短发了。”
我又看见英儿了。她靠着一棵皮纹微绽的杨树向这看着,圆领的红衣服使整个画面都那么柔和。手放在树上,那种样子我是熟悉的。微笑的神情中,含着一丝小姑娘探知了秘密的狡狯。
林木、山水,英儿在一大片淡黄的沙原上奔跑,好像一直跑到云天里去了。沙上的脚印若现若隐,像一只红色的鸟儿一样。英儿是很浪漫的。
“我喜欢这张,英儿这张挺好的。”
“这就是她在十三陵开会时那样。她用皮筋扎俩小辩。还是小丫头呢。”晓南说。
晓南和英儿在众人中间,一红一蓝。
“那回开会合影顾城不肯去,后来看了这张照片,又找作协要。人家说他:你不照像要照片干嘛?”
“你看英儿在我后边,其实她是帮黄琴抓着裙子呢。她特倒霉,裙子上拉链坏了,英儿就帮她抓着。”
“这是在你们家照的。”她又拿出一张来说。
我看着照片才知道我真正把她忘了。去岛上的英儿,和那个英儿不一样。英儿站在我边上,穿着那件暖褐色带格格的,园领长风衣。那么天然,无思无念。
“那件衣服好像还是你的呢。她跟你换了。”
“那天我们是去招待食堂吃的吧?好像你拿了一只鸭子。”
“不,是冰激淋。”
“噢,拿鸭子来是第一次,不是照像那次。我还说顾城不吃冰激淋呢。”
“冰激淋是英儿买的。”
(大杨树的叶子在暮色里轻轻摇着,我们先送走晓南,又回来看英儿,英儿正趴在床上看书呢。她说她要毕业当编辑去了。我说是吗,那你帮我找点信封吧。干嘛?她一点不明白。我也在编缉部干过,那里边就有点信封。
“你这还有刀呢?”她小心地把匕首从铜鞘里抽出来。“还挺尖。”
“这还有个银把的呢。”
“你怎么知道是银的?”
“在皮子上蹭蹭,一舔就知道了。”
“你舔过啊?”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
“我还不是一闻就知道了。”
“我同学也有一把刀,比这还小。她说她要碰上强人劫道,就‘嚓’地抽出来。”英儿向空中比了一下。“然后,就给自己一刀。”)
“那天过得真快,一下就过完了。一看窗外我们都下了一跳,天快黑了。”
“我记得你们门口有个大泡桐树,我和英儿去的时候,花落了一地。后来你们忽然就出国了。你们把那个陶罐给英儿,让她交给我。她在汽车上一直抱着,什么也不想,就注意那个陶罐。可是到我家的时候,一打开陶罐的耳朵就掉下来了。英儿一下就哭了。说她那么小心,那么小心,一直抱着,真的哪儿也没碰。我说没事,可以粘好。我就到里屋去拿胶,等我出来英儿还在哭,我心里一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就在这间屋子里,我们哭了好久。我安慰她,说没事,他们会回来的。她说不会的。她知道不会的,再也见不着你们了。”
晓南说着,眼睛又湿润了:“她那天什么都对我说了。她说她在水边见到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是她的,你们一起打水漂,你跟她说话她都差点儿哭出来。她觉出这是她的命,她蹲在地上假装找石头。后来看你打水漂,石头都沉到水底下去了才笑出来。她说她那天水漂打得特别好,每个起码都可以跳五下。”
“是啊,她是会打水漂。”我说。
“那天开会你只讲了十分钟,我们都听糊涂了,谁也不知道你说什么,‘手可以采来玫瑰,但采不来玫瑰的香气,只有和春天在一起,手上才永远有花朵’。可是英儿说,她那时候一下就明了了。到她说话,她就把稿子丢在一边,讲了你的《生命幻想曲》‘没有目的在蓝天中荡漾’‘世界与我无关’。其实那天本来她挺害怕的。”
“是,我还记得她每句话都发抖,像水一样,但最后都滴得准准的。”
“她们老师也不知道她说了点什么,不过还挺高兴。”
“回来车上,我们还说要一起去承德呢。”
“再不会了。”我站起来问她“厕所在哪?”
“左手那个门。你得小心洗衣机。”
中国什么都小一号,我看着抽水马桶想,可挺悬的。我出来的时候,晓南正在往盘子里倒果脯。
“我们那李子那么大。”你拿起小茶杯比了比“顾城每年都弄好多。摘李子的时候,手都让蚊子叮肿了。顾城一天吃一堆,也来不及。后来用它喂鸡,把鸡都吃醉了,冠子红红的一直叫。他还做了好些果脯和酒,老让我给他买糖。那些酒还在岛上地下室里放着呢。”
“英儿喝吗?”
“英儿才不喝呢,她抵制顾城,最恨顾城‘诰’李子,一闹就闹一天。只有一回木耳喝,身上一块一块都红了,过敏。他好像重伤员那样抓着我说‘妈米,妈米。’”
晓南也笑了:“英儿在北京后来也喝酒呢,她顶不住了。刚开始你们来每一封信,她都跑来找我,给我看,和我一说就一夜。她那本诗就是那会写给顾城的。她在等你回来。后来她就来得少了,也不再给我看你的信。把酒放在床底下,晚上喝。调工作以后,她变得特别随便,好像哪个男的都能招她去转一圈。我丈夫都觉得奇怪:她怎么能这样啊?她就是无所谓的样子。可是你来信说给她介绍一个英国人,她还是不太高兴。”
“是那个凯斯吗?他人特好,拉大提琴,也喜欢中国女孩。老来中国,也老有女孩围着他转。可是他也挺认真的,他说:我不知道她们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的护照。”你说。
“我那会是觉得天塌地陷,我怕她死掉。她说她在街上走着走着就晕过去了。”
“她去你们那的时候,我就挺担心的。因为我知道你们是为什么在一起的,英儿已经长得太大了。这句不知道该不该说。”晓南迟疑了一下,我看她。
“英儿是不是在用这件事?”
我心里一震。然后像早已经知道了那样点点头。
“当然。”
太阳已经斜过去,车声若隐若现。我忽然觉得这屋子又大又空,像一间病房似的。晓南在那边,我们在这边,中间少了一个人。
“该走了。”你看表,我站起来。
“你们……”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看晓南:“好多话是没法说的。你知道我这个人不适合有感情,所以我闭上眼睛,让能过去的过去。没办法,真的一爱就完了。”
“你不看那个罐吗?”晓南把里屋门打开,它放在茶几上,是锱博磁里面插满蒲芦。“我还是把它粘好了。那些蒲芦是我们一起采的。”
“挺好看的。”
“这次来太忙,什么也没带。”你对晓南礼貌地说。
“你们来了,就挺好的。”晓南低下头,把楼道的门打开。
什么都在过去,车子晃着。街呀,自行车呀,果摊啊,都到了跟前,又柔软地滑走了。饭馆门口那种闪闪耀耀的小灯,也亮起来了。我好像是一个茧,被一点一点抽干净。尘土把马路上的白线盖住了,到处都是建筑材料。车往前开,街道就暗了,到处都是土堆和建筑材料。村子早就被拆散了,剩下的一两栋房子也不对着马路,上面写着修车或者啤酒的字样。路口还是热闹,人来人往,有人直了地在车灯前向这边打量。
“这邦人都不想回家吃饭了。”司机嘟囔着。
车猛地慢了一下,我心里多少天的灼痛忽然消失了。我还在想英儿,想她在我看不见的那些日子里的模样。“她的那个单位,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进去也得付点代价。”我很慢很慢地咀嚼这句话,回过头来看你一眼。
“挺没劲的。”
“是。”我握住你的手说:“有点太平常了。”
信·复信
顾城,雷:
想你们!
真正弄懂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好像已经很晚了。你们已经走得无影无踪。我一直有一种想抓住什么的感觉,可多年来我什么也没抓住,何况今天。一切都是匆匆忙忙地开始和结束。
我像一块忠实的纪念碑站在原来的地方。你们,还有英儿想翻动回忆的时候,就会来找这里,我记忆着你们的一切。说来有一点悲哀,原来英儿向顾城要一只树熊,我也要,总想留在一起。但你们走后,英儿也不知去向。我不仅没有了你们,也没有了英儿。我现在同意你们说的,她太冷。可我还是喜欢她。
我一直觉得你们是我不可缺少的,但我始终觉得我太沉重,顾城说得很对,你其实不再需要沉重。你自己的精神始终沉甸甸的,我好像不太快乐。可我觉得我和雷在一起时,是和谐的。我太喜欢她,跟她在一起时,我快乐和安全。
我时常在回忆中独自行走,恐怕你们永远也不知道,我实际上比任何人都喜欢你们,喜欢过去的日子。顾城你不要让我那么恐惧,我只有希望你那本书不要写完。我还想看见你,看见你们从远处走过来,我是那么想往那样的日子。
我爱看照片上的你们,你们在照片上是那么美,那么纯净,一切都没有发生,因此也没有痛苦。顾城,我真的懂得你,懂得你信上所说的那一切。恐怕没有比我更懂得的人了。除了英儿,英儿不是不懂,但她是那么会克制自己所有的感情。(顾城)她真的太大了,她已经长成大人了,所以也拿自己毫无办法。
我甚至不知该对你说什么,你其实只相信感觉,无论花园是怎样的,你相信的只是你在看的花园。你的花园永远开着最美的花,我也是。你们走的许多日子里,它们一直开在我心里,只是从没有对任何人提过。
我还想告诉你们,有过一种感觉,从来没说过,甚至是对英儿。你们离开一年多以后,我也曾猛进觉得你们的心好冷。你们和我那么不一样(也许这不该包括雷),我有时以为你们已经把过去忘记了,直到我这次再见到你们。我有没有过和你今天一样的感觉呢?我有过吗?……别怪英儿,人有时是那么无奈。我们活下去,我们都彼此深深地记着,我们没有人会忘记。我们彼此怎能将记忆分离?!
我看你们信的时候,有一种心在一片片破碎的感觉。其实这种感觉从你们一离开时就一直有着,从久远的过去一直沿袭至今。我不知道由于我,由于我领来了英儿,是不是弄成了一个大灾难,但我肯定对英儿来说是一个灾难。她不认识顾城会本本分分地去嫁人,而不会忍受身首异地的梦痛。我相信她痛苦!我觉得我跟雷是那么和谐、那么一样、又是那么不同。我很能奉献情感,而不过问是否全部失落。所以我没有责怪过谁,我只是低垂着头,在内心里为花园浇水。
我记得你们来时,我说过:英儿离开中国,我就明白这是结局了。你们一直生活在我们过去的童话里。其实英儿早已不信了,真信的只有我。我至今记得雷给我看一本画册,我们那么醉心于那童话。英儿想信,但她已没办法坚持在那份感情里,她独自一个人走向你们的时候,已经弄不清她要什么了,或者她清楚,只是……
原谅英儿,我仿佛能看见她,我太熟悉她。她无论在哪儿,都是那个样子,她没有什么改变,只不过她走了,她痛恨自己,她其实连哭都快不会了。
你们也一样,离我很近,一直贴在心最近的位置。我不知道是不是说明白了一件事,你们于我的重要,一如英儿对于你们。你们走时,我也曾同样迷惑。如果你们理解英儿从我这里消失后我的心情,当然更该知道你们这去时的情景。
我们一直是很好的朋友(这词用得不太准确),我们其实是用记忆捆在一个方舟上的人群,我们不可能真的失落。记忆将我们捆得很牢!英儿也一样。相信英儿,顾城!无论她多么冷静,她一直在那儿,她逃不出去了。她怎么也逃不出记忆的绳索。原谅她!别折磨自己和我们的心。顾城,好好地活着,我不想失去那么多!!!
雷,我一直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你不会忘记我,我一直知道!
晓南
一九九口年五月五日
晓南:
我不知道我的日子还有多久,但我知道,快了。
雷还睡着,她累了,太累。我知道她没办法,这件事。
她一直在等上苍来帮她,但是没上苍,没有谁看见她做了多少事。为别人想,为英儿想,她也想念你。
英儿这件事也真正伤害了她,她不说,她在等英儿回来,让我们结婚。
直到昨天她才真正明白,英儿用了这件事,她一个人一个人用,现在在用一个老头。
她把事情事先精密地安排好了,一个一个圈让我去钻。让我去沙特阿拉伯找她,去澳大利亚、去南非,通过不同的人,把消息透给我。我快要死的时候,她还撒了个更大的谎。
只要我不去北京,只要我不能去北京,她愿我死。
算了,不说这些了,我现在知道都是真的。她给你陶罐是真的,哭也是真的,爱也是真的,可她冷眼旁观,最后用了这些也是真的。
这真让人心冷,她用,还想再用。
什么事我都可以过去,这是命里的事,谁让我爱呢?谁让我傻,都是自己的事。我愿意傻,可我不愿意她把我当成通用货币。
书快写完了,上卷。下卷我也许不写了。
我什么也没有,只有这个坑埋我自己。我不好,我知道,谁也受不了它,我怨我自己,我的秉性太极端了,我的最深处从来没过八岁。我想让人收留我的时候,门就都关上了。
我做难堪的事。
那天,在你那看英儿的照片,我没说话。其实我的心境一下变得柔和了好多。我都忘了她也忘了,其实那时候挺干净的,什么也没有,就说说话,水就把倒了的树冲走了。我和她都变得太大了,在树林里也没用,我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我知道让我重活一次,我还会认识她的。不是因为欲望,而是因为更早更早的原因。
我们都梦想过,在看画报上那个小房子的时候。我走了那么远,找到了那个房子。房子快塌了,有跳蚤、老鼠,没有水,除了雨水。没有电,每天只能烧一次饭,木柴永远不够。最初的一两年,我和雷是吃野菜、贝壳过来的,其实就像中国农村一样。要想用自己的手养活自己,简直就是一种灾难。
英儿去的时候,情况已经非常好了。我也由种地改了修房子。她还是大大吃惊。她说没有人能受得了。她认为我发疯,那个时候我很失望,没有一个人喜欢我做的事,我用自己的手做的房子。她和雷出去打工,我一想那还是我出去工作吧,讲一课等于她们干好多天的。我就到柏林来了。
晓南,梦是挺好的,变成真的就招人恨。家没有了,我就什么都没了。
这不是最后的信,最后我还要写个长信,说故事这一半。你知道那一半,也就只有你知道了。要是还有时间,我可以慢慢写。
事情太平常了,近来我知道得越来越多,她和刘言发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忘记给我写信,说:“你的梦是我的,我一无所有,但为此活着。”
她语言不行,得靠人。为此,就得解释她在岛上的两年快乐生活,我就变成了“一个变态的胆小的,伪装于世的虐待狂,”她是“被迫”留在岛上的。晓南只有你和周珊知道她为什么去的。也可能,我们都不知道。
对不起,没想到会这样,我在发昏。
愿你好,雷会去看你的。
顾城
一九九口年七月 于柏林
晓南:
把书寄还给你,我不再看书了。
再寄个哲学纲要给你。你看了就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发疯了。我想说的是,发疯的人并不糊涂。难得明白一会儿,这是挺聊以自慰的。
有时候也想过另一种生活,只写书,只写字,再不见人了,但不可能。
我有很多话没说,现在都可以说。我就是想信点什么,信一个事,信一个人,信得多一点。可是没什么有承受它。死是可靠的担保品,可又没人愿意杀我。没这个到哪儿都不安全。人变换不定,更不要说生活了。
我没有安心睡觉的地方,我不认识的人,通过我到我家里来,我没法躲开他,自然比我强大,就这样种子就裂开来了,无端端地长成了大树。
有时候梦见天冷下来,世界都结了冰,那一点暖气挺可爱的,心里就安静得很。世界上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心里真安静极了。到此为止。
顾城
一九九口年七月十四日又及
岛上来信
顾城:
总之还是得活下去,电话里听你说强过她十万倍(感情?),虽说被你的凶给震了一下,但又受到鼓舞,希望你真的那么强。
你从哪里来的印象说他们卖了房子?我不知道,老头不会卖房子,也一定会回来。他说这是他的家,他要回来的(就是他那回回来三天时说的)。他们在外数月的原因自不必说,他说他们计划年底回来。我不知英儿是否回来,我不大相信她会。不过你应该活着。
英儿拿走了什么我一点也不清楚,不过她梳妆镜侧有一袋你们一起照的照片,有她的大帘子做帏幕背景的,和雷的。我没细看,好像不该似的,赶快又放了回去。
英儿说过和你是命的联系,命在前世,或者说是个虚茫处(她觉得是个清晰的真实处),你们都在那儿过,都是那儿的,反正不该是这儿的。她说她最初见你,听你讲话时,就一下被这命镇住了,后来一定要到这儿来。她说那时不可想象不来。怎么也得来了再说,不然所有事就不知该怎么进行了。但见了生活中的你,大异于她的想象。她说如果别的任何人做你的事,她都不会不快,她本是很通达合群的,但你是她的命就不一样了。她说她从来就不是那么伶牙俐齿的,结果变得话又尖又毒又多,还偏头疼。她看《红楼梦》随便一翻就哭。她说那书除了“真”什么都没有。林黛玉一见贾宝玉就说不出一句好话,她一看就觉得在写她,伤心得不得了。她说她不能想象再见你,你的一举一动都使她变得更刻毒,她没办法。
她说最初见你以为你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世界与我无关”。她说对于她,世界自来与她无关,因为她感觉不到。清楚地影响她捉住她的心的,自是她的命,命以外的所有她不能认真对待,无法放到心上。她听你说觉得太对了,只有你也是“世界与我无关”的。她说没想到世界不是对你无关而是那么有关,它时刻是你的敌人,影响你的一切,你的所有的“诰”都在证明这一点。她说命在根上,根不在这世上,如贾宝玉是石头,林是石边草,你们在这世上撞上,是命所致。但在一起的是“根”,在这世上在不在一起已经不重要了。如果打架不如不在一起,而命已定,你们其实永远不可分,因为根在一起。
她说她是可能说话随便,做事轻佻,她甚至都没想没感觉,往往是别人当时或过后提醒她。她说跟命没关系的事她重视不起来,跟不是真的似的。她说跟谁在一起与命无关,同居是这世上的事,只有心是属命的,不属这个世界,她跟谁同居都是可以的,只要一是不要影响她太多,二是让自己能尽可能松弛舒服。好给她的心腾一个安宁的空间。大概老头具备这点,她说过老头这点好,找他帮忙就去,他一定开心又尽力,说完事就走,也不会不高兴,多久不去他也不会抱怨,说话容易相处简单。
她说这世上除了她父母和她的命中人,谁的生死也触动不了她;她说不管什么时候,顾城有个三长两短,她不知道她是否承受得了,她当时感觉她过不去那关的。她说你并没有与她同样的感觉,所以她的命就有些尴尬。她说她死了对谁都好,除了她的父母。她是生死已不在意,所以就替代下去,让她父母好受点罢了。她还说已经过了自杀的年龄了,如果早七八年遇见你,她大概就死了。她说反正就那么回事,在这过下去也不是不可,但如果雷是个现代派,几个人都那么胡混也无妨,结果还要弄得很正经、认真,她便做不到,于是把雷也给搅了。
她说所有她都给你讲过,你只是以为反正她认你为命了,已“诰”上你,便不会走了。你们一走,包第一次春卷时她即精神焕然一新,我都吃惊。她说她也没想到,如同与她第一个男友吹了之后一样,偏头疼立刻没有了,心情开朗,情绪快乐振作。她说同“命”在一起就是不行,她只是在见到你们的信,或联想到关于与你的什么时会哭。她说什么时候一拿出信,才看了信封眼泪就莫名其妙下来了。那次包春卷你们的信到了,她就倒到屋里去了,后来很不好意思地出来,眼睛红红的,她是为要送我走才出来了。她往往很久才能把信读完全。有时看一两遍后先给了我,我看了说起信上事时,她居然不知。信写的什么对她似乎都不重要,只是那个信就让她哭了。
她说她根本看不清你是什么模样,好看难看一点感觉没有,什么人前风度,谈吐举止,简直都没有清楚印象,只是那个在根上的命让她心疼。她最爱说心,说有时躺在床上,她只感到她那颗心,四肢都越来越虚,似乎都没有了。她说你的心是许多无比精美的碎片,没人能把它们收拾起来。
最后的三个月或更久,听她说得少了,后来也不包春卷了,几乎不见她。她并不再说走,还说她的日本哥儿们要来。看了你写的,真的还是惊讶,与先前从基儿那得来的印象不一样。你是不是想让她知道。对了,她曾经写过一些字给你,以日记的形式。她曾闪给了我几下,她说是你们刚走时写的。“现在看,唉,真的……”她只这么说了句,我也没弄清意思。这个东西显然她并没有留下来,带走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也像你这样,也许竟然不会。她那时给我的印象真是一渣渣的虚荣心也没有的。她还说过女子不爱不行的,而男的肯定可以把那件事和爱分开。
老头那次回来时特意找利斯大述了一通,说英儿已讲给他了所有和顾城的事,于是就讲给利斯听。我没听懂多少,但已知她真的讲得很细,而且从老头那说出来已变得甚是低俗。你在她的讲述里是一个内心虚弱、怪僻妒忌还要伪装于世的虐待狂。老头说她是“逃”出来的,当初她不能走顾城会杀她。老玛丽和她的女友都很同情她。
我不想写这个事了,因为写不了。首先我自己就一码糊涂。这事出来肯定要引出许多别的事。别的事你说你已无所谓了,可这事本身也会因此引出什么来,也许你希望这个,但谁知引出的是什么?
你写的让我是好难过,那会儿看《铁铃》也难过过。记得你曾经说房子,说得我日夜去想,怎么能去真的弄来座就好了。看你写的也让人这样。也许你应该回来,应该有力量再往回去。这真是一个天涯海角的岛,世上事只有在这里可以不去管。你要回来了,没准英儿也会回来。她也许喜欢让人知道她是坦然的,正确的,而且她一直说她太喜欢这个小岛了。
不过我是谁也不懂的,只是想就算已经死过了,这是另一辈子了。上辈子是为了自己的,这辈子是为了别人的吧。首先是雷的。你大概还没有关心过她的什么呢。就算顾城没有了,真如你写的那样,这回是另一个人了。
想来我还没给你写过信偋的,这是第一次,上来就不习惯。你让人感到严重,时刻必须认真对待。你可以“不管”,可以说“不活”,别人不行。活都是苟且的,所以谁都不想惹你。你在与你有关系的人中,关心你以及爱你的人群中,就一直被小心认真地对待着。别人有苦就只有忍着。你也忍着,但是释放起来也是放心的。如果你真的很强,能担起所有的,英儿也不会这么用着如此这般的“心计”走了。我是万万没想到,她连走的计划都没跟我说,走前居然什么话也没给我留下。当然也是不愿连累我。总之你是让人感觉太严重了。雷在你边上是太太地累了。
再看你的信,又有些动摇。要不要努力试着去写,但还是不知怎么写。我是想能安慰点什么。等看雷写完的再说?
与利斯结婚空想起来是不错的,这人好,我从没见过。但他没钱,他说他负担不了几个人的生活。他的钱付他的女儿、他的工作(电脑,他按了种新电脑。买新电脑可收录来自世界各电脑中心的信息,及有同样能力的小型电脑发出的信息。我不懂,他得不断地买储蓄盘,又要不断拍录像,拍照片),还房钱。他的地是两块半,地税又高,他还不肯卖地,怕人会砍树盖房等等。他自感一人度日也只是将将,而且Jan(他的离妻,不过并没有正式结过婚)正在一个劲儿向他要这房子一半的钱,他不能不给她。尽管当初买房的钱全部是他的,他又没钱给她,他不能不给她。尽管当初买房的钱全部是他的,他又没钱给她,于是他只好想卖房子。他想找绿党的朋友卖,以便保持他不卖地砍树盖房的宗旨。他还想卖了房后买个船住船上,他一直想着再去渡海。他不喜欢我领救济可又养不了我,很不开心,所以选择让我走的。他倒是很强的,尽管他真的喜欢我在这,但当他不能负担我时,他选择让我走。他说我领着救济,他同政府谈判、同渔民对话时无法开口。我说不必如此不安心,但他不行。快三年在这里了,真认这里是家了似的,真的离不开了似的。利斯他自己做自己的事不影响我,只帮助我。任何时候知道他在那儿就踏实,没法想象离开他。但是好像时间真的不长了。我希望他一下会有钱,可是绿党正越来越不景气。
顾城你还是挺不简单的,真还过来到了现在,真的还写出了书来。不过我总以为你应该很感安慰的。你太幸运,雷是绝无仅有,无以伦比了。英儿也不能说不是。说她冷或毒,我仍然想怕是很不对的。她最后那么绝,坚决不要一点关于你的事,怕也不是在等你的死。她可能不是不顾你,她恐怕是顾她自己已顾不了了。她走掉是因为承受不了你,走了以后肯定是要尽力忘掉你的!任何消息大约都要让她活不成了,她说过她老想有一种可能,可以把心放在一边不管就好了。
英儿虽然有好几种样子,但最后几个月中,我还是惊叹她的纯粹和美好。想着你真福气得出格了,世上两个无比的精华居然都让你得到了。对后来的英儿我还不能解释,看老头那样,英儿大约真很感激他。而且老头说他们互爱甚深,英儿会那么说吗,也许。但我总有疑问,英儿一直看不起老头,说他是个破落的老公子哥,假模假式也只能蒙几个老女人。我想她这样做一是为了编自己,因为她的心让她受不了,二是也为拒绝外人。对了,后来她好像还有两颗心的说法。算了,我还是别说的好,在你们每个人面前我都没有信心。但愿看了别火,只想着我不过是糊涂不明白罢了。
我当然肯定出不了好主意,但还是想说点蠢话。你就只当已经死过了,然后彻底站到世外去吧,如同在这世中真的已经死了一样,在世外是无喜忧、无生死的。
这里利斯也是很决绝的人,是从实际出发的决绝。对我即使不要救济与他共患难以至远航海上的决心,并不肯接受。我在这里说好往到八月底,这事真的也让我非常伤心。好自为之吧。今明天去看看你们的房子,想看你还有雷。
乡伊
你们的房子还好,每周我都去通风、拔草。英儿走了,猫还在窗前永恒地等待,文雅、耐心、凄凉,吃起食来充满感激,无食时也只好默然。山顶小屋如旧,有几本常读的书在那里。
一九九口年七月十一日 于激流岛
乡伊:
匆匆给你写几句。英儿说你傻,缺心眼。我看是缺心计。英儿是很真的,但也很会用心和夸饰。那真,看人下菜,会用。她在北京就用了一个人,帮她调动工作,当然她付了她能付的,在这期间,一直与我通信。她让雷给她买机票,来了,如果见我失望,她本可以立即回北京。但她只想留在国外,说要结婚办居留,雷让她与我结婚,她又下不来面子。她在“大学工作”,后来又“转入电台”,对她父母是光彩的事,她父母只让她呆下去。她把雷夸到天上,天天说要跟雷过一辈子,实际上她是被雷正气弄得无法,心里根本没把雷当回事。她在北京就有各路男朋友,这是我后来才详知的。她说的像是真的,是她的愿望,也是为她自己行为辩护的口实,这样才能在走留问题上避免裸露实利的一面。
她给我们最后的信里还温情脉脉,劝我,想我。但几乎同时她就在老头那边控诉我了,让老玛丽也同情她,否则她没办法走,这就是她为什么要把我形容成一个“内心虚弱,乖僻妒忌,还要伪装于世的虐待狂”,她不能走是我要杀她云云。英儿其实挺可怜的,她要是有雷的本领和英文,就不用在别人面前形容我了,要说明为什么我们走了十个月,她忽然要藏起来,因为谁都看见了我们在岛上快快乐乐过日月,有一年半走来走去。她又要圆现实的谎,又要拿出她不告而别的理由。她已经拿到了她要拿的东西,这样的理由说不出口的。
英儿说她来了以后见我很惊讶,看我一天到晚搬石头,其实我见她也很惊讶。我没想到她那么喜欢钱和体面。这在她情真意切又飘渺的信里是从来没提到的。她跟我说过其实当妓女挺好的,自由自在没人管着,但是就怕受不了。要能当高级的青楼女子可能就比较好,她说只要不太难受她无所谓。她就这么尖,也这么随便。当女子用身体来度日,她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她看不起干活的男人。
她根本没结婚,也没去沙特阿拉伯(我怎么知道的先不能说),却无端给我下套。听我要去北京她才急了,说她要回岛。她不露面,引我回去和老头斗,最好让我进监狱。我要死,她也不说一句话,她在等我死、疯,或犯法,她就安全了。她以为她全知道我,她是挺会算的,我差点儿上了她的套,我们彼此太知道了(她在北京就伶牙俐齿,并不是见我才发展出来的)。她浪漫可是不能吃亏,说是生死不顾,那是让别人死。说崇拜雷,却给了她一个烂摊;说现代,不在乎,又要顾家里的虚荣(这虚荣比我重要多了,我死此事就灭了,无人可知,她才安心呢);说是合乎世情常理,又不还雷飞机票。我们走后她自己说要付一半房租也未曾付过(每周七十元),还拿走了钱。我们有很好的过去,也不须论这,但她用了她的真情,也是真的,她说蹬谁就蹬谁,也就是碰上我非用心计不可。
她哭,她想,都是自艾自怜,议价的爱都是廉价的。我是因了事才这样说的,我做事过分,可我不骗自己。我不好,她弃我是合理的,但不该利用我的真心。她真的有点把我当傻子呢。
回北京了解了好多事,才知道她确实有好几颗心。这件事从根本上就有毛病。我不明白的是,在她钟情于我“童话世界”的同时,又是怎么和她的上司合作的。那个人你是知道的,他听我讲那些呆话就一声冷笑。对英儿来说,又都是如鱼如水。也许她真有一种能力,能够随时改换她的感情波段。
“就想看见你,其他我什么都不想了。可是我有点害怕,因为生命是脆弱的,它并不太长,我只剩下这一件事了。”她做完那事,马上就可以这样写信给我。
我的心里装了这么多脏土,吐两口唾沫也就算了,她把自己给谁是她的事,但要用这个缘就完不了了。
她心性灵巧,我喜欢,我在写回忆,谁真谁假天知道,我不会死的。
她为真情而来,真情而去。是,但不是全部。至少,她没有丢掉那一万块钱存款和绿卡。
顾城
一九九口年七月十六日 柏林
发信以后
发了信顶着风往回走,街上车一阵一阵飞快地开着。你忽然站住脚说:不对。
“怎么不对了?”我也站住。
“你给乡伊的信里说什么来的?”
“说她想留在国外。”
“不是这个。”你脸色不好。
“说英儿夸你,老说要跟你过一辈子,就我是多余的。”
“也不是这事。”
“是说她一边给咱们写好好的信,想咱们,同时又在老头和老玛丽那控诉我。”
“哎,你这话说的不对。”
“怎么不对了?”
“那不是同时的,那是她走了以后,老头回来说的。”
“那她为什么对老头这么说,对乡伊那么说呢?她怎么不跟老头说跟我是死缘呢?跟我是前生注定的缘分,走到哪根都在一起呢?”
发丝在你脸上一晃而过,你不说话,还往前走,过了红绿灯脚步才慢下来。
“对于她都可能是真话,问题在她为什么要那时候说它。她在北京给我写信,专说世界像灰尘一样,什么都是假的,连父母的关心都那么可怕。只有我们的海湾是真实的,那时候我还真以为她万念俱消了呢。”
“你那会儿跟我说你们的哲学是一样的。”
“是啊,我还以为她要来跟我抬石头呢。真话最怕说一半。”
“我就经常说一半。你不让说,没法说。”
“这玩艺得看动机。你也知道爱情不错,一用可就坏了事了。”
“她有她的权利。”
“是啊,杜十娘也是根据权利被卖掉的。你怎么老转移问题呢?我不是说她有没有权利,现在探讨的是她的语言艺术。”
“我说的是人都是不一样的,你总是从自己这边想一件事,也许不是这样。出了事,她伤心的时候也许就想起你的不是来了。”
“我就问你她为什么要那么说?把我们的事儿说给平常看不起的老头。她不是把老头叫老公子哥儿吗?她想走,没辙。”
“你可算得着理了。”你背过身一转身走进了墓园。墓园里湿湿的,雨后的路上有一点积水。鸟在树上一啄,地上就落了松子。走到这,大街上呜呜的声音立即就小了。我们一前一后走着,树荫下的墓碑高高低低,一排一排的。刚油漆过的铁链子上也有水珠。
“野兔!”那个小野兔并不怕人,它在小路上站着,看我们走近,才跑到墓台的花丛里去。这个墓台的铭文被去掉了,台基上露出风化的红砖。
“看什么呢?”我问。
“兔粪。”你说,“这有好多兔粪。”
一个女人捂着她的心,正准备走进大理石的宅门,她长长的披巾垂下来。
“她永远进不去了。”半开的石门里也是石头。
“往后边一绕就行了。”
“她是石头的,要是活人谁干这事啊。”
“你还总能绕到你那去。”
“反正英儿不干这种没用的事。”
“那也是因为你。”
“我承认。我现在什么都承认。没工夫挑选了。我写书,英儿不承认的地方我都替她承认了。如实一写,倒想起她许多好处来了。她帮了你帮了胖子,都是命里的事。你最怕什么,上帝就给你来点什么,省得你们大家过日子把他老人家给忘了。”
“这好像跟你似的。”
“我是那位。”
“哪位?”
“就是抱着十字架不撒手的那哥们儿。”
你笑起来:“真挺像,可人家是一块石头雕的,拆不开。”
“英儿不是说跟我一个根吗?”
“英儿到底怎么你了?”
“她想害死我。”
“她怎么害你呀,那么老远的。”
我不说话了。看墓室里那些腐烂的叶子,墙上还有枪洞。
“这肯定是攻柏林的时候闹的。”
“打完了还挺近便的。”
尽是老太太来种花,她们在远远的树荫下缓慢地忙着。
“雷,你念着我吗?”
“念你干嘛?”
“念我老说你好话。不知道怎么回事,人家都说你好话,特别是姑娘家。人家一说,我也跟着说,说着说着就把人家说跑了。”
“你怎么那么笨呢?”
“我当然比英儿笨一点了,要不然就这样了。”
“你倒是说英儿怎么害你了?”
“她给我好好写着信,忽然就没影了,还想把我支到沙特阿拉伯去找她。在我死前就等她一个电话,哪怕告诉我,她不爱我也行。我跟她说的:只要真心在,一切都无所谓,但要明明白白。她就是不说话,等我死。一直到听说我要去北京才急了。好像我死不死她可以不管,但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又赶快说她要回岛,九号。结果她也没回去,只是让老头在那转了一圈,说我的坏话。我根本没招她。”
“不能说她害你。”
“还没害我?”我沿着树叶一直往上看,慢慢吞吞地说:“我那会儿要是找到票飞回岛上,撞上老头有什么好事?她还挺会给我们凑对的。差点儿。”
“她当然不想让人知道。”
“所以呀。”
“所以什么?”
“所以我活到了现在。”
街上车还在呜呜地开着,这回不顺,我们刚刚走近路口,那个绿色小人就变成红的了。我只有停住脚,看街边的广告。朱唇女郎在咬一根沙发大小的巧克力冰棍,我叹了口气说:可怜的英儿。
“英儿又怎么你啦?”
“可怜,”我说,“这本书真是她帮我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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