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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儿(十)
伤口 傍晚 订约 安慰
作者:(顾城) 文章来源:《英儿》作家版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5-1-31 19:47:18 | 【字体:

伤口

 

  这是给你读的,因为我找不到你,我在信箱里拿到的是自己的信。我以为这些话不用说,或者以后还有时间,以为你知道这些话,这是我们的生活。可是我找不到你,只听说你哭过,说我不知道你,不理你。你觉得我没有看见你,所以你没有了。现在我写这些事情,是因为我只看见了你,看见你在所有的事情中。他们都是虚幻的影子,或者准备使用的东西。我不太相信你还在一个地方,你还活着,你还能读我写的每一个字,我们中间永远隔着死亡和大海。我不太相信,照过我的太阳,又会照着你,照着你的头发,和你生活的街道。我不太相信你还会说中国话,说使我们在一起生活的那种语言;不相信你的心还能看见我。但是我还是写了,日日夜夜不可置信地写着。我在黑夜里对你说话,在白天把这些字放进信筒。我在每一张纸上说话,就像在山上看你一样。我只听到石头的回声。我让我的声音去找你,它在蓝色和橙色的风暴中,变成雨水。我并不知道它们会落在什么地方,落在无人的树林里,或者枯枝腐烂的道路上,或者陌生人惊讶的回视中。谁也不知道这是写给你的,谁也不认识你。他们有时回忆起另外一个人,或一个生活中的声音,插图。你的父母也不认识你,你的兄弟或女伴,当我说我认识你的时候,所有人都感到惊讶,他们都以为我认错人了。我说的一切无人知晓,因为我只是写给你的。
  我写这些字,是因为我还活着,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不愿死去,它必须活在两个人之间。它不像树木那样,仅仅生活在一块土地上,它像彩虹,从这边到那边,不断变幻着颜色。我们是一起看过彩虹的,在那雨雾萧瑟的下午,都惊讶起来,都觉得彩虹是我们的。我们爱过,我写这些字,就是为了把它给你,就是因为它不愿跟我一起消失。
  你没有了,你还活着。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你,我希望一定不是,因为我的你不会做这些事,因为它知道我的灵魂,因为它走了那么远才找到花朵一样的坟墓。我们要一起葬在生活的土里,我们要无声无息,我们要如歌如诉,我们要活在这幸福的死亡中。我们不需要复活,不需要那支离破碎的噩梦,我们生活够了,现在应该休息。
  但是你没有了,就像习惯用手去拿杯子,手没有了一样,就像在手术后,被拿走了心。我的血依旧在流,却无法回到我身上,我说话变成文字,我整个就是一个伤口。我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活了多久,刀口就有多长。我被解剖开以后,就无法再保持清洁的样子,我只能说:让我的血流吧。
  这些字是写给你的,也是你最不愿意的,因为只有你知道,它是真的。它是我们一起写的,每一笔都是,我没有自己写一个字。你不想读,不是因为不想看见我,是因为你不想看见你自己了。它的美丽让你害怕,它的单纯使你污浊,它的真切使你变丑。你那么怕看见自己过去的样子,它就在镜子里,在我心的冰雪下面。你看见了,就不能活,就不能再打扮自己,就不能在谎言中生活。你把谎言包在小小的糖纸中间,像小女孩似的,你已经不那么小了。谎言使你的嘴上有皱纹。
  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够告诉我,这是假的。你能够站在大厅下,站在所有法律的木栏杆后,说这是假的。我希望你说这句话,用这句话杀死你自己,杀死那个用皮筋梳小辫的女孩,杀死我们所度过的所有日子,你的眼泪、诗和爱,你在北京发疯一样的等待,我要看着你做这件事。你杀吧,它最后的叫声让你害怕。
  我写这些,是为了等你,等待你变成另一个人。雷说让你回来,但是你听不懂,因为你把耳朵堵着,我说你也听不懂,因为你不要心。你以为世界是很大的,足可以把心丢掉;你以为时间是很长的,足可以埋葬这一切,足可以让我们变成枯骨;你以为忘记了中国话,就忘记了我们;你以为河水可以冲淡一滴眼泪,你以为我的灵魂在石头里死了,它不会在每个春天,出现在你脚下。
  我写这些,是因为我不需要找你,是因为我一定会找到你,是因为上天在我一边,在我把心给她的时候,她会允诺我一切。
  我会写一切,日日夜夜地写,这就是你活着、我活着,无法避免的事情。
  是你使我写一切,把我从石头一样的梦寐里解放出来。你给我语言,给我一条通向蓝天的大路,你使我在消失之前说出一切。你会知道的,因为我已经说出了一切,你又不会知道,因为时间关系,最后一句话是我在你耳边轻轻说的。

 

 

傍晚

 

  我知道我在某一层已经全都疯了,我只能拿不疯的部分给人看。只要你离开一分钟,我的疯病就发了,它使我到处奔跑,看每条街,每一个窗子,每一棵树。已经有两次是这样了,你只出去一会儿。我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我没有一点理智,我只有薄薄的一层壳,一个笑容,一些话,对人说话,就好像坐在卖票的窗口上,其它的部分已经都疯了。
  我直直地看着我的岛,好像那岛上的树都没了树叶,长着黑色的粉未。在我的梦里边就是这样,那些黑粉末在地上堆起来,有大舌头的人、大眼白的人在那走。他们的脚圆圆的,他们把我的家,一点点踩坏。
  两次我离开英儿,都是疯狂的,都是一万公里。第一次本来可以死,第二次可以活。
  如果说这一生,我有什么后悔的事,就是这个事。我没什么后悔的,可如果有人这样问,我还是要这样说:我后悔这个事。我离开了我的岛,离开了我的家,我的归宿。我应该死在那儿;我应该什么也不相信,什么也不要了,像一棵发疯的树一样在多大的风里也不移动。它站在那除非断了。它不能在海上飘来飘去,在烂泥里。雷,你知道吗,这真像一把锋利的铁锨铲了一下,在我的心里。我那么多年要做,不可能做的事,做成了,又没有了。
  我变成了一个比死还要坏的人,一个正常的疯子。让我在岛上死三次都可以,不应该这样让我活下去,那么困难。每一天,每一夜,都要用毒药防止腐烂。
  我是一个不能休息的死人,我还要做活人的事情,还要像活人那样生活,因为这铁锨铲得大深了。它不仅毁坏了我的生命,而且毁坏了我生命最深处的根,我的梦想。
  我必须让这个伤口愈合,不是我生命的伤口,而是另一个,我死后的伤口。这是一个多么困难的事情。雷。我要后悔的话,我会哭的,可我知道,这没用。一点用也没有。
  我第一次那么实际地做这种无用的事情。我的血冷冷的,刺激着我的神经,我愿它是冰冷的,不要变得温热和腐败起来。因为我已经疯了,一个死了的人,又不能腐败,就像一个死了的树不能变成木柴一样。一些柔软让人恶心的蛀虫,啃它。没有比腐败更难受的了,所以我祈求的事情是火焰。
  准备死的人,是饥饿的,他看着那些活着的人都有些奇怪。绳子一拉他们的脸就皱起来了。他们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他们了。说的话也听不懂,还打招呼,他还认得几个字,这样就和他们打打招呼。在小孩给他捡球的时候,他还会笑一笑。
  他们活得挺专心的。
  活与其说是本能,倒不如说是兴趣。雷,是这样的,活得没有兴趣了也就该死了。
  我慢慢地在下午的风里走着,看街上的人,换了夏天的衣服。那些陈旧了的人、旧了的人,和新鲜的人;我看看小孩子,他们也看看我的帽子,他们还有点认识我,对我笑,我继续保持着自己不知所措的样子。这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的,在这些外国娃仔面前又显示出来。可我想什么,他们是谁也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个白天,这傍晚如酒一样亮起了伤感的灯,一个个生铁的灯柱。有时候真觉得应该有琴声,在傍晚响起来,让风就那么吹着,让心发出声音。

 

 

订约

 

  总觉得英儿在一个地方买东西,总觉得还能看见她。我这样对自己说,就看见她挑选果品的样子,在篷布下被阳光弄皱了脸,瘦瘦的手腕上,有一个鼓突。
  我才知道我这么笨,帮着别人骗自己。我想到的事,别人也会想到,英儿还会更早一点想到,因为这是她自己的事,她想得缜密极了。我知道她没有了,可是总觉得她的名字还在,是一根细细的雨线。现在我知道,她的名字也没有了,都没有了,包括她出生的日月。她活着,和那个须发柔软的老头在街上走着。她可以付她的柔情、她的身体、她敏捷的情趣,她可以一部分一部分地付。就像在北京付的和岛上付的一样。她可以哭,哭也没用。她没有真正哭过,她什么都可以用,包括眼泪。她会站起来又躺下,她的日子齐刷刷地打在我心上,像被锤子打过的木柄,一丝一丝绽开又被箍住。她不知道什么是真的,她以为我就是想要她,她已经付了。她不知道她拿走了我什么,最后还说了没有还的机票费。她动了我的心,使我看见了自己的归宿。这是她唯一付给我的东西,而现在,快没有了。
  没有比一直活下去更可怕了。
  就这样往下滑着,没有目的。我知道上帝的安排是很奇妙的,也知道世界像大海一样。我对这茫然的大海一样的世界愤怒着,她躲在这大海中间。一滴水躲在大海中间,你怎么能把她找到。一条鱼有名字,一个螃蟹有名字,一滴水呢?我知道她不是一滴水,不完全是。她还活着,吃着东西,想事,甚至笑,谁也不能把那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像把钱从罐子里倒出来一样。想到她那么小心,我就愤怒;想到她那么漫不经心,我也愤怒。她拿了我的,使我不能完整。我很少在别人面前,那么没有掩饰地生活过,她是看见了我的全部生活的。她知道我会怎么样,甚至比我自己知道得还多一点。不,不会知道那么多,但是她可以猜想。
  我们上这一级级台阶,千百级台阶,像上大山一样,我以为最后能看见她,不管是她的灵魂还是她的身体。可是现在我要一直走到空气里去了怎么办?我不能够死,我很珍惜我的死,它像颜料一样美丽,应该画一张画。
  上天罚我,让我做一本书,我不肯做,它还是逼着我做了,我承认。因为我能做不做,上天就罚我,让我做。我就做了吧,在这件事上,我永远不能说我是个不幸的人。如果我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怎么办呢?这些话能救我,虽然我不想得救。
  上天,我同意你让我做的事。我久已不与你订约了,但是这次我与你订约:我做你让我做的事,你必须让我如愿以偿。

 


安慰

 

  我生活在洞穴里,有时走到窗口往下看,整整齐齐的寂静的街上,摆着车,从这端到那端。不是岛上跑着的那种破烂的车,是新的,德国车。一个个光润得像按钮一样。
  我轻轻地唱着,退回来:这有些娃仔,都是口口口。
  窗外的人倒车,把玻璃的光晃到我们家里来。
  我一点一点地退进去了。现在睡不久,一睡就醒,还可以再睡。但再往里边一点,梦就可以连起来,好像是接近颐和园的地方,有石舫那么大的石头。他站在那说:再过三百年都一样。后来一想,人过一百年就一样了,都是灰粉。
  站在大石头上跺脚,想有没有回声。都二十多了,活不了原来那么久,还戴小绒球帽子拍石头。别人拍过的石头,你也拍拍。其实从清朝到现在,也就是一会会儿的事。
  第三个梦最安慰,什么也没有,就是放在桌子上的一小瓶灰烬。不是用什么青瓷花瓶或者用什么灰瓶装的,就是用那种装奶粉的瓶子。干净的玻璃瓶子,像昨夜的碳火熄了一样,早晨的灰烬。
  你看见的人就是这样的,一小瓶灰,像盐一样。他热闹都热闹完了,变得轻飘飘,水里的沙子还能变成一张画,倒过来横过去,加上颜色。他的热闹是热闹完了。
  (他和你锯树,抬电线杆,把什么都弄到地里,自己的地。一个人在山上到天黑也不下来,他隔着灯光看你们,好像灯是甜的,他希望看你们做饭,隔着玻璃,听不见你们说话。他不会和你们呆在一起,他只能远远地看,才能相信这件事。你们和他在一起总有点勉强。
  他总是站在岛上,看鸟儿飞。远处的鸟儿像蚊子似的,绕成一团,偶尔也会说起这天地间无端端的事。有长的,有跑的,只要是活物,就被愿望闹成一团了,彼此缠绕,哪像蓝天白云,自自在在。
  谁也不知道上天在他心里放了什么,也许就是一把盐,使他的梦想干渴。他站在大海边,却不能喝那水。他在你面前站着,不会说话。他一生都说不出来的事,使他发疯,就像春天的树疯长一样,他得不到水,就喝阳光里的火焰。)

  梦里一点点往后退,还能看见更早的事。山那边有人骑马,好像有人骑马,在有雪的亭子边上,立着坏了的柱子。风从湖水上吹来,波光粼动,好像远远的商旅婉蜒,走着篷车。
  山上还有雪,那些晒热的大石头上,还有雪,可是水已经没有冰了。它清清楚楚,好像就是我们骑车过的,颐和园附近的藕塘。
  在山川之间说:他们喜欢我。好像是那些雪在埋怨,或者亭子还没有烧掉。水那么清,在春天,你不得不醒过来一点,说什么关山南麓,好风依依。

  风从湖水上吹来,还披着斗篷。
  有一小瓶灰烬也挺好的,好像就放在咱们岛上,好像就放在咱们大房子里的桌上。雷,你看见的人就是这样,当然还有胖子在,好像这茁壮的生命只是为了生产一点灰烬。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有,还是最安慰的事。一小瓶灰烬,雷,这就是那个人。
  缠绕着探索他们痛苦的宿命,已经烧尽。
  一个你认识的玻璃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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